第110章 纸补_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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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纸补

  十五将近,明月如盘。夜空不见阴云,缀满闪烁星子。

  苏肆在孙府屋顶上吹风。

  他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白爷,望着天空发呆。他发呆也带了点市井气,不忘从屋里捞些瓜子甜果带着,随口吃着。吃厌了,他就拿手去弹白爷的嘴壳,弹得白爷烦不胜烦,差点把苏肆的腕子拧出血来。

  一盘吃食去了一半,只听一片猎猎破空声,又一个人跃上屋顶。

  闫清提了两坛酒,在苏肆身边坐下。他身上还带着练完武后的热气,一阵阵地格外灼人。

  “轻功长进了。”苏肆自行取了坛酒,拆开封口。“还真是酒?怎么着,你不是最烦这些个东西吗?”

  “看你愁得慌。”闫清在酒气中皱皱鼻子,“我特地讨了下仆喝的水酒,误不了事。”

  苏肆哦了声,径自灌了几大口,两人一时无话。

  “咱以前也总这么数星子,我还教你在山里头看星星认路。”半晌,苏肆轻叹一口气。“你打小就愣儿吧唧的,我得护着你,这些年来我一直这么想。今儿一看,三子,你比我可狠多了。”

  闫清:“……”

  “我呢,喜欢对别人狠,你呢,喜欢对自个儿狠。这才几个月,你见天不要命地练武,功夫不比我逊色多少了。”

  “剑好,剑谱好。”闫清答得老实。“而且拳脚就怕懒,阿四你不愿动弹。只是我追你,肯定要快些。”

  苏肆作势用酒坛敲他:“瞎说什么大实话?没数的是你好吧,上面有那对妖怪师徒罩着,安安生生当个下人也死不得,你说你天天练得只剩半条命,给谁看呢?”

  “我要对得起这剑,对得起觉非方丈的照顾。”

  “人都死了,又没长眼看着。”苏肆咕哝了一声。

  “你刚刚说什么?”

  苏肆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我就是想这江湖人士我也见多了,太衡人出身好过得好,脑袋也天真,这我明白。前些天遇见你那红眼亲戚,一个陵教教主还考虑伤不伤无辜,听着也不怕人笑话。”

  说完,他直接灌下小半坛酒,大出一口气。

  苏肆口吻特地添了点刻薄劲儿,听着让人全身不舒服。然而闫清扭过头,神色中只有担忧:“心情这么差?”

  “我心情差?”

  这回苏肆的刻薄却是冲自己去的。

  “咱掌门够畜生了,该救人的时候还是救人。尹前辈一路霜眉雪眼啥都不在乎,心魔养得和座山似的,可见也有点良心。你呢更不用说,举世罕见的大善人,为个死和尚豁出命练武行善。都是好人,大好人。要说心情不好,轮不到我这没心没肺的。”

  “你也没有坏心……”

  苏肆没看闫清:“你晓得我还在赤勾教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吗?”

  闫清答非所问道:“我记得赤勾教赤蝎足规矩很多,不会接良善目标。”

  “杀的人该不该死是一回事,杀人者在不在乎是另一回事。阎争……郁争那小子杀了个杀父害母的仇人,都能堵在心里这么多年。我杀人时只觉得爽快,后来也没特地想过。”

  苏肆喝干了那坛酒,一对眼珠子隐隐发红。那枚泪痣在夜色中显得漆黑,仿佛是最深的墨点上的。

  “先前我跟着你,想着你是我兄弟,我护你也算侠义之道。屁股后头有魔教追杀,我逃得也光明正大。现在你不用我护,追我的也没了,我……我拿什么继续装正人君子?”

  闫清不语。

  苏肆抱紧怀里的白爷,鹅妖被他勒得狂拍翅膀。苏肆假装没瞧见,勒得更紧了:“我骗得了世人,骗不了自己的念头。要是强装做戏,我自个儿先犯恶心。”

  我九岁便害死过人!

  苏肆耳边又响起自己的喊声。他小小年纪,便知道将这种事拖出来挑衅乌血婆了。话出口那一刻,他并非虚张声势,语气甚至是自豪的。

  那是苏肆第一回见人咽气。

  那会儿他还叫“苏四狗”。苏肆好容易弄死一头野猪,给饿得半死的闫清补了顿肉食。谁知闫清这小子在书斋听了几耳朵圣贤书,塞了一脑子愚孝。本来苏肆给他留点肉带着,他全拿给了自家的醉鬼爹。

  然后闫清就被他那醉醺醺的爹打了个半死,理由一如既往的荒唐他爹嫌那肉少,不够当下酒菜,实在喝不尽兴。要不是苏肆没等到玩伴,将半死不活的闫清救回来,慈悲剑怕是后继无人了。

  给一把骨头似的闫清上完药,苏肆气不过,直接跑去了阎家院子,找闫清他爹说理。

  我要把他带走。苏肆完全不怕高大的阎子仁,骂得理直气壮。要不是我,他早给你折腾死了!瘸子又不是没手脚,要个小孩见天照顾,不知羞的懒狗!

  我还当谁,这不是苏家没卖出去的兔崽子吗?

  阎子仁正喝得满身酒气、不知南北,完全没把九岁的苏肆放在眼里。

  生恩大于天,他可是要为老子养老送终的。不孝是大罪过,我儿不像你这般不知好歹、不不不懂规矩……

  带走?就凭你?他老子我还活着,你问他愿意给你走吗?到时掉个泪服个软,他自个儿就得回来伺候我……也不知道,嗝,也不知道这性子随谁,许是随他那傻乎乎的娘吧。

  阎子仁大着舌头打出一串酒嗝,他仗着身材高大,一路把苏肆朝屋外推。后者动作灵巧地躲过,阎子仁却被酒泡了脑袋,继续在那猛推空气。

  没走几步,他歪歪扭扭推了个空,一头磕上门槛,脑袋上摔了个老大的血口。

  鲜血一下子淌了出来。

  阎子仁摸到热烘烘的血,酒瞬间醒了三分。只可惜他早早喝坏身子,手软脚软,爬也爬不起来。阎子仁先是命令苏肆找人来救,见苏肆不动弹,他又嘶声喊起“救命”来。

  苏肆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血泊,他在山中杀过不少走兽填肚子。只是见人在眼前伤成这样,他还是第一次。

  他没有惧怕或慌乱,只是在原地看着那滩血逐渐变大。随后他像是从梦中惊醒,回过神来,走向门口。

  对对!阎子仁以为他要去喊人,连忙提高声音。快……快去喊人!喊谁都行,阎清,阎清那蠢崽子跑哪儿去了?

  哪想苏肆走到门边,利落地闩上了大敞的房门。他拿背顶着两扇木门,一双眼直直看着倒在门槛上的阎子仁。

  正值晌午,外头来往的人不少。听见阎子仁的嘶吼,到底有个路过的拍起门:怎么了这是,吵成这样?

  苏肆清清嗓子,不怎么熟练地学着闫清的嗓音:阿伯对不住,爹爹他没事,喝多了撒酒疯呢。

  门外人闻言啐了一口,嘟嘟囔囔地走远了。

  血泊中的阎子仁双目半阖,没了呼救的力气,只好用不重样的恶毒话骂苏肆。血越流越多,他骂也骂不顺了,又开始讨饶,试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而苏肆只是笑。

  他在阎子仁跟前蹲下,九岁小儿的笑脸明媚可爱。只是被一片血泊倒映,多了几分阴森。

  阎叔,人我还是会带走。苏肆欢快地说道,我俩离这村子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你这是……害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睡踏实……

  害命又怎样?我不怕你。你活着都是个只靠儿子的废物,死了又有什么能耐?

  苏肆搓了搓地上的血泥,笑得更灿烂了。

  阎叔,我高兴得很。

  现在想来,亏他当时屁事不懂善恶不分,还能跟闫清说些“想成为大侠”之类的荒唐话。此事他从未告诉过闫清,如今息庄人死了个干净,闫清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现在甚至还陪在他身边喝酒。

  苏肆把怀里的空酒坛一放,还是不看闫清。哪怕是回莲山上,他的痴执成像,其中也没有这一幕。

  他从未因此后悔过,至今也觉得快意。

  “要是我先前死在北地,说不定是一桩美事。”苏肆轻声嘀咕,“至少你还能把我当个大侠呢。”

  闫清突然放下酒坛,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伸手。”

  苏肆随便将手一摊,手心里多了点微凉的触感。他定睛一看,一身冷汗,本来就淡薄的酒意也散了个干净。

  那是闫清他爹留下的山鬼花钱,被闫清收拾得相当干净漂亮,还系了红色丝绦。

  “……你这是什么意思?”

  “送你了。”闫清笑道,“万一你下决心要走,肯定不是会好好道别的。你我亲如家人,总得有点信物带在身上。”

  说罢,闫清将身边的慈悲剑拿起。一个廉价的长命锁吊在剑坠的位置,看着不伦不类。那分明是他们失散之前,苏肆在集市上买来的那个。

  当初息庄被袭,苏肆情急之下以它换了花钱,用来警示闫清。没想到源仙村一乱过后,闫清一直认真地存着。

  苏肆迅速移开目光:“当初咱俩失散,就是这玩意儿害的,你也不嫌不吉利。”

  闫清笑笑,没说话。

  “行吧,你一定要送,赶明儿咱们出去买点别的。这山鬼钱拿来当正儿八经的信物,算了吧。”山鬼花钱是闫清他爹的东西,苏肆只觉得滋味不对。

  “此物驱邪避凶,配你那剔肉刀正合适。”闫清笑道,“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是你爹的东西。”

  闫清答得平静:“是我的东西。”

  “我不想要。”苏肆伸手要还,拳头被闫清啪地止住。

  “走到现在,愚钝如我也能看出来,纯善之人能做到的事情有限。当年要不是阿四带我走,要么我死于我爹虐待,要么我失手杀他在先,自戕在后……我没阿四那般洒脱,能选的路也就那么几条。”

  苏肆的动作僵住了。

  “阿四与我不同,但我认为你更了不起我不害人,只因承受不得事后的悔恨罪责,为恶必定痛苦无比。阿四无此顾虑,却仍愿走正道,这不是更不容易?”

  “……歪理邪说。”苏肆低声道。

  闫清权当没听见:“以后你拿着这山鬼钱,就当拿了我一个承诺。哪怕天下人都不信你,你若开口,我便信你。而你若伤我,我不怪你。”

  苏肆差点杠上一句“你不怕我杀了你”,继而发现自己连说都说不出口。此人真的瞄准了他的软肋,有那么一刻,他简直以为闫清什么都知道。

  苏肆嗖地收回手,把那枚银钱捏得死紧:“也行,确实挺配我那剔肉刀。”

  不知为何,堵在他心口的血腥骤然散去。不就是个枯山派,他爱走就走,想留就留,还需要谁来准不成?

  见苏肆挑起嘴角,闫清表情亮了几分。他拆开自己那坛子酒,往苏肆的酒坛里倒了半坛:“咱们可是打小就认识,要是情义输给掌门和尹前辈,未免太生分了。”

  苏肆:“……”

  苏肆:“你觉得他们那是情义?”

  闫清还沉浸在感慨之中:“是啊,同食同寝,亲如手足,多好啊。”

  苏肆默默喝酒,顺手摸了摸身边的鹅。自己绝对想多了,闫清能有什么宛转心思。怕是时掌门与尹前辈在他面前穿着喜服三拜天地,此人才能发觉不对劲。

  这么大一个愣子放在这,他还真有点担心,看来还是暂留为好。

  时掌门没穿喜服,他正一个人守在房内,翻动孙妄相关的典籍。作为孙妄后裔,孙家每个房间都塞了孙妄相关的传记,各个版本各个年代一应俱全。时敬之顺手抽了其中最老旧少见的那本孙妄传,倚回床边,边看边等人回来。

  他与孙怀瑾没什么情分积累,这事还是交给“宿执”来谈比较合适。反正看都给人看见了,也没有再瞒的必要。尴尬归尴尬,他们今晚肯定还要睡一块儿的。

  传记全是些干巴巴的美言和战役记录,刚看一小半,时敬之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许是扯到哪根筋脉,他胸口一痛,又接连吐出了几大口血。

  这回血吐得比以往多,帕子没兜住,时敬之困得神志不清,一大滩血径直染上书页。

  ……这可是古董!

  时掌门头皮一炸,瞬间清醒。他即刻下床,以清茶冲淡血迹,烛火细细烤干。书页慢慢变干,时敬之的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这书被改过。有人专门以薄而服帖的“纸补”改字,一朝见水,遮盖的字才透出一点轮廓。

  开国前的“沙阜之战”,这本书一开始把时间写错了,比时敬之知道的早一个月。

  时敬之听说过这版孙妄传。这是开国时期的印制书籍,印版通用,不存在抄错的状况。这版书印得不多,只是月份写错,需要用精贵的“纸补”去更改吗?

  时敬之思来想去,还是将那本枯燥无味的书包好,放入自己的行李之中。

  明日说说好话,将这书讨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今天上4k了,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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