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扫骨_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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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3 章 扫骨

  半炷香前,落神楼。时敬之的情绪相当不错。

  花惊春并非食言而肥之人。赤勾教甫一安定,她就唤人去取泥像。关于“宿执”死而复生一事,她聪明地没问。只说吴怀在逃,赤勾之乱算不得尘埃落定,要枯山派几人多加小心。

  她换回身为护法的装束,断腿的伤处还散发着血味。吴怀被从赤勾教主之位拉下,花惊春并未表现得如何开心。

  “你们不想多见见宿执吗?”时敬之边等泥像上门,边悠哉喝茶。

  “宿教主助我们清除吴怀,已是意外之喜。他是真,赤勾如此乱象,我等无颜惊扰宿教主之灵。他是假,时掌门想必自有巧计……家有祖训,要在这盗墓窃物的行当久活,好奇心万万不得太重。”

  花惊春跟着喝了口茶水,面色复杂,不见最初的戾气。

  “视肉虽为乌血婆追求之物,如今太衡遥遥领先。我神教大势已去,不如温养根本。”

  此刻,那取泥神像的下人进了门。

  泥神像约莫一条手臂高,塑的似是帝屋神君。与源仙村肉神像不同,这泥像造型七歪八扭,无比粗糙,一瞧就是新手所做。泥像上的颜料斑驳掉色,灰败不堪,不见半点美感。

  它被放在暗红锦缎中,以木托盘托着,与周遭贵气精细的环境格格不入。光看那样貌,它更该出现在哪个村庄集市上。

  ……太普通了,兴许引仙会在找的东西不是它。

  想归想,时敬之还是放下茶碗,靠近细细查看。泥像味道普通,不带半点腥臭。表面凹凸不平,但并无神秘纹样,也没嵌入什么特殊物事。时掌门左看右看,就差把一对招子贴上去。

  “先放桌上吧。”讨都讨了,时掌门没看出半点可疑之处,决定留下再细查。

  时掌门没带傩面,一张脸实在惹人分心。那泥像也不是贵重之物,端着泥像的下人只顾瞧时敬之的脸,手一歪,泥像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

  嚓。

  极细微的摩擦声从石像内部传出。时敬之顿时睁大眼睛,下意识去碰那石像。那下人心里本就有鬼,见这漂亮贵客伸手过来,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退还好,他这猛地一动,泥像彻底歪倒,头朝下砸上地面。

  随着“咔啦”一声脆响,泥像没含糊,啪嚓一声摔了个八瓣。十几颗小石球滚落而出。满地五彩斑斓的石球四下滚动,碎片中露出一本满是褶皱的小册子。

  室内众人全僵在原处。

  时敬之只听说过佛像装藏一说,泥像装藏通常都装好东西。然而这满地石球,无一名贵宝石,更像是小孩子的玩物。谁想他思索片刻,刚要弯腰捡那本册子,尹辞就走了进来。

  恰逢一片狼藉,时掌门深感自己的英明神武之气泄了大半,急急忙忙找补:“阿辞,你看这泥像……”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发现了异常之处。

  尹辞平日进门,目光一定会先落到自己身上。被那目光一裹,时敬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舒爽不已。然而这回,尹辞拾起地上的石球,他直直蹬着它,目光里满是骇人的虚无。

  正如他们刚结下师徒关系那阵子。

  尹辞攥紧石球,呢喃了一个名字。声音又小又模糊,时敬之没能听清,但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头。

  时掌门把那册子往怀里一塞,径直冲到尹辞面前:“阿辞?”

  尹辞仿佛没听见似的,没答他也没看他。他只是伸出一只手,缓缓握住时敬之的手腕用的力道极大,手冰得吓人,令人窒息的压抑之气缓缓升腾。

  此人状态明显大不对劲。

  时敬之眉头紧皱。尹辞反应不像咒法或中毒,分明是被魇住了。

  好在尹辞丢魂归丢魂,仍未对时敬之竖起防备。时敬之一咬牙,迅速点过尹辞几处睡穴。他看都没再看泥像,径直抱起昏睡的尹辞:“花护法,借贵教客房一用。”

  落神楼本就是待客之处,客房更不会缺。花惊春为他们准备了一间格外安静的:“时掌门可需要用药……?”

  时敬之头也不抬,声音绷得死紧:“我照顾他,叫所有人都退下。”

  等室内无人,时敬之脱下尹辞的傩面。继而从尹辞手心中抠出那颗石球石球磨破了尹辞掌心的皮肉,沾满血迹。

  时敬之没有唤来枯山派其余人,而是把花惊春也支开,亲自擦干尹辞手上的血迹。

  “你当初走火入魔,也没见那般模样。还想为我挡灾呢,你自己倒先出事了。”

  他拧了块温热布巾,轻轻擦拭尹辞的面颊。尹辞并非主动昏迷,时敬之随时能将此人唤醒只是尹辞那般异常的样貌,时掌门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普通人心神失控,他还能牢牢控制。尹辞太过强悍,要是在此走火入魔,赤勾教怕是在被吴怀毁掉前,便会被此人扬作飞灰。

  更别说这里还有众多外人在场,不可能束手就擒。万一真的混战起来,尹辞那“不死不灭”的体质,怕是第二日就天下皆知了。

  时掌门又担心又焦虑,恨不得生嚼手上的布巾。

  等尹辞呼吸终于平稳,他才分神瞧了会儿石球。遗憾的是,他没从上头发现任何玄机石球被花惊春一个不落地收入棋子罐,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它们被人涂过香脂,明显被细心保存过。除此之外,它们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石头。

  ……剩下的只有那本册子。

  时敬之在屋内四角燃了安心凝神的药香。接着他把尹辞往床里推了推,自己也半躺上床。尹辞状态如同熟睡,呼吸浅而长。他的眉头微微蹙着,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看着有种奇异的痛苦。

  时敬之忍不住执起尹辞的右手,吻了吻对方的掌心。

  寒凉如冰。

  时掌门叹了口气,将尹辞冰冷的右手搁在自己腰腹之上,以体温暖着。他闭上双眼,屏气凝神了好一会儿,翻开了册子第一页。

  首先袭来的情绪是失望。

  时敬之原以为里面该有工整的字迹,记录这样或那样的秘辛。可这册子仿佛是刚学会写字的小儿写的,字迹拙劣到让人目不忍视、极难辨认。不少墨字还被水迹洇开,仿佛谁将水源源不断地滴上去似的。

  时敬之又往后翻了十几页,全是乱七八糟的练字页。一个个歪歪斜斜的细小墨字凑在一起,连起来压根不成句子。

  孙怀瑾干哑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

  在太.祖患病的那些年,孙妄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堂堂九尺男儿,成天蜷着掉泪,还专门识了字,学文人舞文弄墨。

  这难道是孙妄的练字册?时敬之揉了揉眉心。

  类似“孙妄学字”的传说不是没有,作者都将其塑造成为皇帝著文祈福的忠义之人,无一例外。可这要只是本普通字册,孙夫人为何要将它藏在神像之内?

  时敬之耐着性子一页页朝后翻,动作慢而轻,生怕损毁了古旧的纸页。

  孙妄明显是个聪慧之人,字写得越来越清晰。那些字渐渐排成短句,有了章法。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不知是水渍还是泪渍的浸泡痕迹。

  翻到册子中后半的一页,他的手陡然停在半空,连表情都凝住了

  许栎,贺承安,畜生不如。

  我孙妄,畜生不如。

  这一页只有两句话。它们密密麻麻不断重复,挤满纸页,仿佛某种恶毒的诅咒。

  许栎,开国皇帝之名。贺承安,被称为“圣人”的开国国师。

  传言中,孙妄与这二人关系好得如同异姓兄弟,甚至有结拜的传言流出过。忠心耿耿的烈安侯留下如此字迹,时敬之后颈一片寒意。他调整了下呼吸,才翻开下一页。

  这一回,时敬之彻底僵在了床头。

  在他身边,尹辞做了个长梦。

  他孤身一人,立于某处浓稠的黑暗之中。举头无天脚下无地,周围飘浮着他那些或荒诞或离奇的幻想,活像脏兮兮的柳絮。

  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无数张嘴巴对他说话,吵得他头颅要炸开。尹辞忍不住抱头跪地,眼睁睁瞧着己身泥像似的裂成碎片。伴随着石球滚动的哒哒声响,诸多妄想泡沫似的覆灭,只剩下眼前最黑暗的那个他极力无视,抛诸脑后的那个。

  四散在妄想中的记忆渐渐归位,刀子似的戳刺他的脑髓。

  三百余年前,烽火连天,战乱四起。人人都道天下大乱,仅有允国才有一线生机。

  那允国君主姓许名栎,原为一方诸侯。那许栎少年有为,手下有孙妄、贺承安两名干将。孙、贺两人一武一文,守得一方山明水秀。只要能逃去允国,不愁没饭吃。

  尹辞原是战乱中幸存的孤儿。一张脸引过许多龌龊之徒。为了自保,他自学了拳脚功夫,甚至护了不少与自己境遇相同的弃儿。听了这传言,他毫不犹豫地带人逃往允国。

  有他一路引导指挥,百余弃儿成功入了允国,无一伤亡。此事一时引起轩然大波,许栎觉得有趣,亲自见了这位指挥如神的少年。

  许栎当年也就二十上下,一张脸不算英俊,态度却亲切非常。贺承安一身仙气飘飘的素色长衫,他捋了捋长须,笑吟吟地开口。

  此子面容不凡,若假以时日,必成有为之士。

  许栎似是对贺承安信任非常。就凭贺承安那句话,尹辞被当做半个门客养着,甚至得了读书的机会。他带来的孩童也有了饭吃,机灵点的被手艺人挑去当了学徒,憨直的被带走当了下人。

  ……当年尹辞真以为自己撞了大运。

  他第一位真正结识的人,便是孙妄。尹辞颇有调兵遣将之才,而孙妄恰是带兵之人。相处久了,尹辞时常去孙家做客。两人或讨论带兵之术,或深夜推演沙盘。

  那时孙夫人已然有孕,她总会注视着孙妄,目光如水温柔。

  尹辞曾听孙妄炫耀过无数次,孙将军每一件贴身衣物,都由她精心缝制而成。孙妄也没有半点将军架子,妻子日常起居,他非要亲自照顾。孙将军连糖水都要亲手煮了晾好,生怕下人毛手毛脚,把爱妻烫着。

  我是个粗人,绝对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娶了天下最好的女子。孙妄总喜欢把这话挂在嘴边。

  两人伉俪情深,哪怕沙盘推演到最激烈的时候。孙夫人一个喷嚏,孙妄都要屁股着火似的飞过去。尹辞无父无母,乐得见两人相敬如宾、其乐融融。他从无被打断的懊恼,总会含笑等着孙妄回来。

  等翠翠生了,我定让孩子们认你作义父,早点攀上你这根高枝……你明明比我小不少岁数,脑袋怎么长的?唉,老子又输了。

  许栎作为孙妄打小相识的挚友,也时不时微服朝孙家钻。贺承安又总会跟在许栎屁股后面,顺带着借住。

  四人从寒暄闲聊,到议论天下,相处融洽无比。

  可惜孙家大儿没能认下尹辞这个义父。他出生前,尹辞就随着孙妄上了沙场,开始了平定乱世的第一步。年复一年,他在沙场上由少年长作青年,功绩直超孙妄,成了许栎手下第一大将。

  好在孙妄向来不拘小节,非但不嫉不恨,反而无视辈分之差,全力当他的副将。许栎也并未因为友人被压一头而不满,待尹辞真心实意,对贺承安这位“伯乐”更是五体投地。

  允国版图一步步扩大,四人的关系也愈发密切许栎广得民心,又有孙妄与尹辞珠联璧合,贺承安算无遗策。四人配合无比默契,肝胆相照,情谊如同家人。

  尹辞生来就没了爹娘,在战火腐尸中颠沛流离。如今前有知遇之恩,后有家人之谊,他没存半点私心,一路堪称赴汤蹈火。那时他用兵如神,在兵士间颇有威望。当上允国大将军之时,他也不过二十岁。

  众人齐心协力七八年,平定乱世。由孙妄起了头,以贺承安的仙酒为结拜酒,四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那真是他最为快乐的时刻了。

  要说唯一的不足之处贺承安说仙酒有益于人,而他喝了后,却觉得内力有隐隐的流失之相。尹辞特地问过孙妄,饮过同一罐仙酒的孙妄却一脸茫然。尹辞不疑有他,只去贺承安那边瞧了瞧身体,抓了点药。

  横竖战争结束,一时的虚弱不碍事。

  ……当年他是何等天真。

  尽管面前已是无边黑暗,尹辞还是闭上了双眼。接下来的记忆如同长在脑髓中的网,稍稍扯拽,便带来铺天盖地的痛苦与恐惧。

  就在乱世结束,四人结拜之后不久。天下大旱,身强力壮的许栎也突然病倒,水米难进。尹辞霎时忘了自己那点小小的“内力之疾”,整个人不知所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才刚迁都弈都,就赶上大旱。许大哥病重,这事实在太邪性。贺大哥叫咱们准备祭……准备祛邪仪式,他跟你说了没?

  孙妄语气略显僵硬,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向尹辞。

  要吃斋拜神,听说光是准备就要一个月。贺大哥他……

  我这就去找国师。四人之中,尹辞比谁都抗拒乱世再现。许大哥还不能倒,别说吃斋拜神,要我以命换命都行。

  孙妄没再说话,眼神无比复杂。如今想来,那双眼里尽是哀凄。

  好。他一字一顿说道,我送你去。

  同一时间。

  尹辞身边,时敬之一字字辨认着书页上的字,五脏六腑如同结了冰。他的手指拂过粗糙纸张,触觉却仿佛失了灵,什么都感觉不到。

  时敬之不再思考此事中“引仙会”介入多少,每一个丑陋的字都化成一把锥子,朝他的脑仁里直钻。

  开国双杰原是开国三杰。

  四人结拜不久,贺承安曾私下寻过许栎、孙妄。

  他声称“尹家小儿运势太盛,恐夺我大允国运”。形势正一片大好,许、孙二人有情有义,当即拒绝将尹辞交给贺承安。

  贺承安并未强求,只是摇头离开。

  不久后,大允迁都。同年大旱,举国上下灾难四起。许栎正值而立左右,却突发怪病,缠绵病榻。与一群儿女的孙妄不同,许栎膝下仅有一个幼子。眼看这大好河山将亡于眼前,贺承安再次拜见。

  并非吾不念旧情,陛下,您需以天下苍生为重。

  孙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火,却被许栎止住。

  那人年轻有为,面容不凡,比您更有帝王之相。一国不容二君,气运盛极而衰,此为天之怒。气运炽盛者以命祭天,方能求得平安。

  贺承安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老朽不懂武,武将不服。孙将军不识字,文臣不认。那人文武双全,若是陛下……

  许栎本就满面病容,听到这里,他面色出奇的难看。孙妄当真被气炸了肺,但碍于皇帝在侧,不好发作,只好硬憋。

  贺承安直视许栎,点到为止:哪怕陛下不考虑苍生,也要考虑下自身骨肉啊。

  净是屁话!孙妄终于忍不住,出声怒斥。贺大哥,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出这馊主意?就算我反,尹大将军也不可能反!

  贺承安不答,孙妄火气更盛。

  多灾多难,咱就同甘共苦。因为这狗屁理由要人祭天,这种老天不要也罢!

  老朽的判断可曾出过错?孙将军,这也是为大允着想。贺承安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骇人。饶是孙妄纵横沙场多年,还是被那笑容瘆了一下。

  于是孙妄一双眼看向许栎,期待挚友应和。而许栎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接话,他咳了个惊天动地,沉默许久。

  半晌,许栎终于开口:孙子序,我记得你三丫头刚出生……翠翠身体可好?外面天寒地冻,叫你妻儿来宫内住到开春吧。

  宫内烧了上好香炭,孙妄却如同置身三九严寒。他人虽粗枝大叶,却识得这话背后的杀意。

  贺承安适时开口,语气平静无波:臣去准备祭天仪式。孙将军无需这般愤怒,为保证仪式万无一失,老朽也要以身殉天。继任的学生,老朽已经挑好了。

  许栎双目微红:国师大义。

  简直疯了,许大哥,至少想想别的办法!谁家天下没点灾祸,这只是老贺……不,只是国师一面之词!

  还望陛下在西北、弈都各设一法场。尹大将军祭西北,平灾去祸。老朽祭弈都,佑我大允。贺承安无视了孙妄。

  许栎也没有理会哀求的孙将军,他只是望着自己因病枯瘦的手:准了。

  接下来的字迹,模糊得尤其严重。

  孙妄被遣去通知尹辞祭天一事,他挣扎许久,仍是没能说出真相。他眼睁睁地瞧着尹辞被贺承安带走,之后的一个月,他与家人皆被留在皇宫之内“做客”。

  孙妄人在宫中,消息未断。一个月里,许栎出手.雷厉风行,开国功绩尽数归于孙妄。各式书本被尽数修订,说书人的故事都被明里暗里调查了一番。

  孙妄纵横沙场多年,哪想到了河清海晏之时,反而尝到如此辛酸绝望的味道。

  他开始习字,试着将真相书写下来,想办法流传后世。他不想将爱妻翠翠拉入泥潭,有苦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妻子为自己担忧。

  讽刺的是,尹辞祭下,西北大禁制成。天灾居然即刻结束,许栎的身体也日渐好转。待弈都祭天将举办之时,贺承安特地拜访过孙妄。孙妄闭门不见,而祭天之后,国师亦不知所踪,似是真的“以身殉天”了。

  孙妄经此打击,一心只想解甲归田,他连折子都写好了,只等递出去。

  孙夫人见夫君万念俱灰、不成人形,心痛无比。她没有深究,只道贺承安祭天之前赠了补品,明日炖好,也算与弈都诸般人事来个了结。

  孙妄自是同意,还抱着夫人痛哭一场。

  然而册子在这一页戛然而止,其后尽是空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妄并未辞官。根据白纸黑字的历史,许栎还是崩于中年,孙妄做了摄政王,为年幼的太子四处征战,平定边疆。

  尹辞被祭天,号称“以命换命”。孙妄的判断没错,贺承安到底说了谎此人不死不灭,如何“换命”?当初尹辞被祭在西北大禁制之下……是他所猜测的那样吗?

  时敬之握紧尹辞的右手,将它按在嘴唇上,第一次颤抖起来。

  黑暗之中,尹辞终于将一连串不明所以的片段穿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拜神”之前,所谓“准备一个月”的目的。

  他进入国师府后,只记得听见一曲刺耳之音。随后他始终昏昏沉沉,只记得嘴里接连不断的仙酒,脖颈上日夜不休的疼痛。他好像被人一次又一次斩下头颅,被酒液呛咳到近乎窒息。每当要清醒之时,又有魔音灌耳,令他动弹不得。

  多存些,满三千数,有用。

  ……那是贺承安的声音。他的语调中不见惯常的笑意,淡漠无比。

  大人,此人天赋异禀,音律术法快压不住他了。

  所以才教你们多存些材料。存完之后,我自有安置此人之处。

  终于,呛人的酒浆停止了,彻骨之痛也停止了。彼时尹辞只当那是个模糊的噩梦。先不说他始终昏昏沉沉,人哪有那么多个脑袋拿来斩首?这梦当真滑稽,等他醒来,他定要说给孙、贺听听。

  于是他呻.吟几声,挣扎着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的头还在痛,思维生了锈。尹辞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压根撑不起身。他的头刚抬起,就撞上了坚硬冰冷的石板。

  手下是冰冷的石头,夹杂着怪异冰冷的软液珠,像是残余的水银。尹辞心中一寒,向上摸去,果然摸到了又一块石板。他以身躯摸清了这个“石盒”的形状,头脑霎时空白一片。

  ……不知为何,他正躺在一具石棺之中。

  这下他顾不得什么噩梦不噩梦了,顿时对着棺盖一阵敲打。可惜除了寂静,他没得到任何回应。尹辞试着动用为数不多的内力,结果连内力都半分不剩,他连个石渣都削不下来。

  这就是孙妄口中的“祛邪仪式”?

  第一日,他想,这或许是友人们的戏弄。

  挺过这一天,他们便会打开盖子,瞧瞧大允第一猛将惊慌的模样。

  第二日,他想,这或许是某种以命换命的祭祀。

  若是能换得许栎平安,河山稳固,自己死也值得……贺承安年岁已高,孙妄拖家带口,他亦愿意为他们而死。他只有那么一点儿埋怨,相识近十年,那几个家伙是怕他跑了么?原本他可以洒脱而去,好好告别的。

  第三日,他想,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明明米水不进,几近窒息,自己早该死透了。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醒不来的梦境?他大喊大叫,喊到满口血味。他猛掐自己,甚至生生扯下一块血肉。

  疼痛从未如此真实明晰。

  第四日,他终于开始恐惧。

  尹辞一遍遍梳理自己不算太长的人生,试图寻找其中的诡异之处。没有找到,他又试着找到自己的错处这般诡异绝望的情况,得有个缘由才对。

  无论是埋在这里的缘由,还是“他还活着”的缘由。

  ……可他想不出。

  第一年过去,尹辞几乎不能再有条理地思考,唯有“必须逃出去”的念头还在脑海残存。尹辞遍身绫罗,身上没有金属木石,他四处摸索,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工具。

  人骨是硬的,他几近绝望地想,人骨如何?

  这是他头一回掰断自己的左臂。鲜血四溢,皮肉相连。他费了很大力气撕咬血肉,才得以剥离骨头,继而以骨磨石。

  也许自己已经疯了,尹辞心想。毕竟就连新的左臂即刻长出,也无法让他多出半分惊骇。

  石棺不知被谁撬过,留下一点缝隙。水银渐渐消失,各式虫豸来了又走,帮他把腐肉与骨屑吃去,使得石棺不至于被骨渣塞满。尹辞从未停下,日复一日用臂骨削磨石壁同一处。

  得逃出去,他麻木地想。

  尹辞一次次撕下左臂,动作越发熟练。不知过了多久,他可以单凭手指使力,便能把皮肉剥离,只留下方便使用的骨头。

  必须得逃出去,找到一个缘由,一个答案,或者一个结束。

  除了这个念头,其余记忆几乎成了浆糊。剧痛伴随着人骨磨石的摩擦声,从未停歇。黑暗催生无数幻觉,尹辞渐渐生出无数妄想,借以逃离现实。

  直到第一声“啪嚓”声响起。

  厚重的石棺竟被他生生磨出一个洞。天无绝人之路,破洞之后并非严实的泥土,而是临近一处地下空穴。

  尹辞似无所觉,继续顺着破口撬磨石棺。

  有了空穴作为抛弃残肢之处,他的效率更快了几分只要石棺有一处破损,接下来的毁坏堪称顺风顺水。日往月来,巨大的空穴几乎被骨骸堆满,尹辞终于磨开了可供通过的破洞。

  可惜他已然半疯,尝不出喜悦之情,只知道继续朝前挖。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只剩骨头的双手触到了炽热的黄沙。

  几乎将人刺瞎的阳光洒了下来。

  他动物似的窝在黄沙之中,一条蛇蜿蜒而至,被他一口咬断,塞入喉管之中。尹辞在茫茫沙海之中行尸走肉似的游荡……再之后,便是遭遇沙匪,再遇见那个收留他的村庄。

  正如陈千帆所记载的。

  而按照陈千帆记下的时间推算,他在那地底石棺之中,至少待了八十余年。

  斩首是真的,无尽的黑暗也是真的。尽管他一直将它们当做“妄想”的一部分,那份恐惧与疯狂却始终藏在他脑海深处,时不时将他推至悬崖边沿。

  有些事,似乎还是不要想起来为好。只是一颗石球滚落,他又被迫立于崖边。

  尹卿,朕定然不会负你。

  好兄弟,就算我死,也绝不会辜负你。

  老朽定然不负尹将军所望。

  ……

  真是笑话。

  他准备好了为天下而死,为亲人而死。可他从未准备过那般“活着”。

  无边黑暗之中,尹辞握紧拳头。一切本应冷硬无比,可不知为何,他的右手十分温暖,像是挨着暖烘烘的火炉。一切痛苦依旧,荒唐如昔。然而面对那铺天盖地的黑暗,他失去了走火入魔的冲动

  尹辞攥紧右手,缓缓放在心口。黑暗之中,一簇金火在他右手上欢快跳跃。

  还不把我弄醒,臭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写上头了,写了好多……本卷完结!明天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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