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再会_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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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5 章 再会

  灿金火焰燃起三丈,空中传来一阵裂帛之声。

  剑上传来微妙的触感,恍若切割沼泽。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时敬之身上那东西凉而软,触感像极了生肉。同时它又轻盈非常,并未将时敬之砸痛。

  一击即中,时掌门一个利落翻身,半跪在地,身边金火绕成一个完整的圆。

  “尹将军!”他提高声音,特地以尊称呼喊。“方才我看清了,另一条人肉根,连的就是这东西!”

  须臾之间,尹辞自树丛中跃出,踏风而来。他左眼嵌着玉眼,眼眶中还汩汩渗着血,如同泣不尽的血泪。

  染血的视野内,尹辞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巨手悬在半空,蜘蛛脚似的手指停住动作,明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时敬之下手准而稳,正切下了那东西一根细长手指。

  那手指晃晃悠悠摔去地上,翻滚两圈,关节微微弯了起来。

  与自己的状况不太相同,巨手的伤面冒出血红细根,新手指却未立刻成形被斩下的手指亦是伸出细根,似乎是想要把自己接回去。

  尹辞并未犹豫,他飞身向,手指触碰上时敬之的皮肤。

  肌肤相接的那一刻,秃枝林立,巨手漂浮。时敬之瞧了眼那手指缝间的丝线,目光寒凉如冰。

  两人只是指尖相拂,刚分离开来,时敬之面前的异象便消失了。

  然而一眼足矣。

  那残指断面刚接到一半,便被时敬之再一次斩断。吊影剑上金火炽盛,近乎白色。它们虽然毁不了根须,却足以让它们生长慢上几分。

  尹辞同样没闲着,他借着视野优势,时时以身躯撞那双巨手,将其调整到更方便的下手的位置。时敬之动作若是歪了,他就乘剑风之势掠过,两人蜻蜓点水似的肌肤相贴。世界的另一面转瞬即逝,凡人别说寻找目标,怕是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然而欲子并非凡人。

  两人俱是没有停下,一个来去如风,快如闪电,动作利落非常。一个绕着看不见的敌人来回盘旋,剑式精巧而狠戾。两人间或擦身而过,调整视野,犹如狂风中的落花与蝴蝶。

  时敬之来来回回斩着同一处,那未知之物似是不愿被牵制,终于另寻他路它舍了那根麻烦的手指,迅速再生出一根崭新的。

  那细瘦修长的残指被抛弃,渐渐显出模样来。就算没有尹辞的协助,时敬之也能将它瞧得一清二楚。要是忽略那过于瘦长的形态,它甚至是美丽的。

  残指皮肤光洁,指甲完好,充满生命力。它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比成年男子的腿还要长两分。

  到手了。

  不过时敬之并未立刻显出贪婪之意。他一脚踢开那指头,似是对它全无兴趣,举剑继续攻击。尹辞也没有停下片刻,两人步步紧逼,活像要靠一点点削的方式逼那东西现身。

  正如他们所料,那东西见欲子对这状况相当有兴趣,并未立刻离开。

  尹辞眼中,那双巨手重新化作一团团肉浆。暗红细根覆于其上,它再次变了模样。犹如母体中的胚胎,它蜷缩成团,渐渐化作人的形状。

  那人身材高大,身着白衣。他正正背对着尹辞,一双眼瞧向时敬之,脸上挂了淡淡笑意。后者登时后退一步这“东西”刚成形时还面无表情,顷刻间就换了张脸,变得人味儿十足。如今它的表情生动归生动,却着实让人背后发凉。

  时敬之身周的金火顿时窜得更高,然而这东西却没有与他对话。它笑吟吟地看了会儿时敬之,随即转过身去,面朝不远处的尹辞。

  尹辞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抖了下。

  就算晓得视肉会控制傀儡,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还是忍不住震惊与恍惚。

  “尹将军,你我一别,得有三百年了吧。”

  它的声音清朗悦耳,听着还有几分活泼之感。

  “贤弟别来无恙啊。”

  ……好一个别来无恙。

  尹辞凝固在原地,面色铁青,浑身血液慢慢结成冰。

  单说外貌,面前的东西与孙妄没有半分区别,连说话的语气与小动作都同出一辙。可孙妄一双眼常含着快乐的神色,这东西的眼睛像是蒙了层雾,内里一片空空荡荡。

  有什么完全改变了。

  那曾是会从染血沙场上挑选美石,为爱妻精心准备礼物的孙家郎君。也曾是顶着压力艰难习字,哭着记录下真相的孙将军。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或许只是后半生兵戈戎马,民间传颂已久的“烈安侯”。

  是了,孙妄曾记录过这个。不过那线索太过细小,他与时敬之都没有察觉。

  贺承安在祭天之,曾将“上好补品”托与孙夫人。

  那会儿孙妄状态极差,只会把自己关在屋中痛哭留书,人衰弱得不像样。孙贺两人是结拜关系,孙夫人正心疼夫君,不疑有他

  她恐是亲手烹了视肉,将它喂给了自己的爱人。

  自那以后,孙妄的记录就此中断。世间再无痛苦不已的孙将军,只有个“心系大允”的大忠臣。

  不知孙夫人日后回想起这一天,会是怎样的心情?

  “孙妄”并未随她回乡,而是手握大权、平步青云,孙府金碧辉煌,子孙各自成才。而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孙夫人却收拾自己珍惜半生的小石球,与孙妄的记录一同封入神像。

  面对那粗糙的神像,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尹辞记忆中,孙夫人亦是个常含笑容的满足之人。在那之后,她还会那样笑吗?

  三百年悠悠而过,她的尸首已成枯骨。她的心爱之人却立于此地,双手沾满看不见的鲜血,对他一句轻飘飘的“别来无恙”。

  ……这与侮辱他友人的尸体有何区别?百年大计的最末,时敬之也要变成这副模样么?

  想到这里,尹辞怒不可遏,好容易才抑住情绪。

  看尹辞一脸阴晴不定,那东西继续笑:“我说这代欲子怎么这么多花招,原是你从中作梗。不愧是尹将军,连西北大禁制都挣得了……这么久了,居然无人发现,凡人做事果真不牢靠。”

  “不过你孤身一人,竟能将欲子之事探到这等地步。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那东西的语气仿佛谈天,竟是对尹辞逃离一事不见半点慌张。

  尹辞慢慢调整呼吸,紧盯那双暗泛绿意的眸子:“贺承安呢?”

  “贺大哥?”那东西眉毛一挑,朗声大笑。“贺大哥远在那罗鸠,安稳得。”

  “原来如此,若是方便,还请你安排下会面。”尹辞气势并未被压下去,他状似随意道。“三百年过去,我可是攒了一肚子问题要问他。”

  “怕是不行,贺大哥早已深入土下,以身饲出新的悬木了。”

  尹辞咬紧牙关。

  这一诈,还真给他诈了出来。什么圣人,什么百年大计。怕是贺承安找到许栎、助他为王时,贺承安就已经吃过视肉了。

  先种种亲厚情义,不过是“贺承安”此人生的幻影。

  “有意思,欲子就在这里,你们倒是不避讳。”尹辞笑得冰冷,“吃下视肉,被当成那妖树……悬木的傀儡,听着诱人不到哪里去。据我知,有位欲子宁愿死,也不愿接受视肉。”

  “那阎不渡生性阴暗多疑,成天妄想些荒谬之事。他假意同意服下视肉,却杀了我遣去的使者。那使者的眼球,正嵌在你的眼窝里呢。”

  那东西答得风淡云轻。

  “这回有我亲自照料,欲子自是不必误会。你这傀儡之说,也该停下一停了。”

  随后,它颇为优雅地转过身,朝几步外的时敬之伸出手。

  “人活一世,不过活个潇洒满足。长生不死,终有一日会腻味。你若吃了视肉,便可以尽情周游这大好河山。等到活腻了,寻个山清水秀之处埋了自己就好而在你腻味之,悬木可让你无病无伤、呼风唤雨,哪怕你想当几百年皇帝,也能做得。”

  时敬之屏住呼吸,没有上,也并未后退。

  “此人说与你的,八成是些悬木会摄你心智的鬼话。你濒死两次,大抵有察觉。它连神智都没有,谈何摄人心智?……你觉得我这样貌举止,是一株树能仿出的么?”

  时敬之目光闪烁,似是有触动。

  尹辞登时怒斥:“尽是胡言乱语!我”

  “我认识的孙妄,绝不会做这等事。尹将军,你活了三百年,还是那样倔人心易变,我食下视肉后,心境可是开阔了不少。”

  那东西笑嘻嘻地抢了尹辞的话头。

  “这关乎欲子的性命,我自是要与人坦诚相待时敬之,你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被那视肉影响,对悬木格外珍惜亲近罢了。”

  时敬之抿嘴不言,看着好像更加动摇了。不过听到这话,尹辞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你可还记得翠翠?”

  “记得又如何?”那东西反问道,“凡间女子,无足挂齿。时小兄弟无亲无故,麻烦事更少些。”

  它坦荡荡地站着,语气也平静非常,似乎确定这两人拿它毫无办法。时敬之一脸挣扎,而尹辞阴着脸,心中却快速计算。

  眼下状况,正与他们的发现一桩桩对上。

  视肉之事,我已解出些许。沈朱曾给了他们一卷长信。请神阵,请的是妖树凶根,能顷刻之间将人抽个干净。那上面的联通妖树的术法,正是受视肉启发。而视肉并非真正的仙物,它无法赋予人超人之能,效用也不算复杂。

  其一,将人与妖树连为一体,同生共死。

  说是同生共死,不如说悬木单方面供养吃下视肉的人,使其不死不灭。

  其二,生出细根遍布人身,能控人心智。效果如何,还未可知。

  根据那东西的说法,效果似乎是“格外珍惜亲近”那妖树。它提起翠翠,脸上竟一点波动也无,可见其效果不同寻常如此一瞧,视肉的功效倒有几分像蟹奴。

  万根贯穿之下,孙妄怕是把妖树视为珍爱幼子,极尽护卫之能事。

  或许孙妄仍算“活着”,可它还算不算是“孙妄”?

  其三,将其种子寄于人体,携去远方。

  引鸟雀走兽食果,让其带离种子,这样的植物同样数不胜数,悬木并不算特殊。不过这东西嘴上说着“活腻了再死”,实际怎样还难说寄生黑虫将螳螂引去溪边,冬虫夏草教幼虫钻地,看着分明也是“自愿选择”的。

  但其中隐了个绝好的消息。

  哪怕是能与悬木合作的“仙人”,正如他们所料,这东西的探知还是有限。哪怕是连了一条肉根的尹辞满地跑,它没有凑近,亦是发现不了端倪。

  好得。

  “时小兄弟,随我走吧,不必再徒生波折。”

  那东西不晓得尹辞心里的算盘,笑得越发开朗和气。

  “尹将军不过是心有不满,想要借你发泄……你可是我的后人,又有许栎的血脉,他怎可能对你心无芥蒂?”

  “你只是被此人利用罢了。”

  时敬之怔了怔,脸上的动摇之色明显至极。他挣扎片刻,当初的气势早已熄了大半。最末,他还是相对恭敬地开了口:“你们将尹将军埋在大禁制之下,着实有些……”

  “西北大禁制以他为基,三百年来防风固沙、抵御外灾,守了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尹将军自称可为万民而战,为大允而死。我等只是让他求仁得仁,何错之有?”

  那东西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什么理当然的事。

  “再者,这也与你无关。欲子命数有限,现今我还能保你不死。等天寿到了,饶是我也无可奈何……你是聪明人,晓得该如何抉择。”

  时敬之看了尹辞一眼,眼中仍有迟疑。他眼见尹辞目光变冷,原地踌躇许久,还是没把话说死:“二位原是旧交,俱是身若神仙,又各执一词。我……我须得回去,好好想过此事。”

  说罢,时敬之一张漂亮面孔有些扭曲。

  “先冲撞了烈安侯,在下先个不是。”

  那东西不见半点不悦之色,反而甚是大度:“谨慎些是好事,我自是不会催你。你要是墙头草似的性子,这视肉也轮不到你来拿了。要不是有阎不渡多疑坏事在前,我这位故交插手在后,我也不愿多生这般枝节。”

  时敬之又看了尹辞一眼,终是顶着那刺目目光低下头,行了一礼:“恭送仙人。”

  说罢,他手一挥,刺目的阳火朝那段手指冲去。登时一片草地成了焦黑灰堆,冒出滚滚烟气来。

  那东西见状,似笑非笑地瞧向满面怒色的尹辞。

  “还望尹将军谨记大义,不要出尔反尔为好。”

  说罢,它化作肉浆,缓缓消失在半空之中。除了一片焦黑之地,此处照旧是天朗气清,一片春意盎然,只有微风吹过。

  一炷香过去,两人仍静立草丛之中。

  “走了?”时敬之小心翼翼地开口。

  “……走了。”

  听到这话,时敬之瞬间动弹起来。他冲去刚才烧黑的草地,撸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刨出了那根手指那手指本就轻盈,方才被热风一炸,滚离原处,又紧接着被草灰烟气遮掩,看着仿佛被金火烧尽。

  理简单归简单,时敬之背后还是出了一层汗。方才那东西威压甚强,他手上要精密地操纵金火,面上还不能露出马脚,整个人险些哆嗦起来。

  确定那根手指安然无恙,时敬之才松了口气。他开心地抱住它,炫耀似的挪到尹辞跟:“子逐,我方才演得好不好?”

  “好,我都挑不出破绽。”尹辞拍拍他身上的草灰,笑得有些艰难。

  先不说意想不到的“熟人”现身,尹辞一颗心沉重无比。就算他与时敬之约好演戏,时敬之也难免被那东西的话语影响。欲子的欲求何其浓重,宛如窒息之人渴求空气,不是单凭意志就能忍住的。

  时敬之面上轻松,可能只是不想让他多操一份心。

  “敬之,你要真的心有动摇,可以随时与我商谈。”

  “动摇?”

  时敬之摩挲断指的动作顿了顿。

  他走到尹辞面前,稍稍探身,轻柔地取下那枚玉眼。眼眶异物被取出,尹辞眼睛再度睁开,漂亮的眸子已然恢复原状。

  “子逐,你还是太无欲无求一边是必须忠于悬木,为其所用。算上忙里忙外的时间,不过多挣点活头。另一边是伴随心爱之人,有生之年逍遥自在。两者相较,还用动摇么?我可是最贪婪的欲子,怎么可能去选择。”

  “我既要活头,也要你。接着按计划走便是,为师如今清醒得。”

  千里之外。

  苏肆跨上黑马,白爷被他拴在了怀里:“喂,我走了啊。”

  沈朱扫了他一眼,她没说什么,苏肆却从那张脸上品出了“赶紧滚”三个大字。

  “我说,你我好歹有那么点儿同门之谊,这回好歹是去干大事,怎么着也得说上两句吧。”

  苏肆啧了一声,一张脸苦兮兮的。

  “唉,还是我家三子好说话。走,六十七两,咱们回赤勾。”

  说罢他一扯缰绳,骑着那匹叫“六十七两”的黑马,快便化作天边绝尘。

  沈朱翻了个白眼,掂了掂手上的两个琉璃罐。其中一个里面放了视肉,另一个放了削好的果块。她将它们放在厚厚的纸沓之中,待万事俱备,沈朱才勾了勾僵硬的嘴角。

  “干大事吗?”

  她轻抚装好的布袋,仿佛在抚摸情人肌肤。

  “这一刻,我可是等了二十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蟹奴是个很神奇的r18g?寄生生物,倾情推荐给大家!……

  呜呜,明天继续双更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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