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暴君_送神
水蜜桃 > 送神 > 第49章 暴君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49章 暴君

  瞬息之间,尹辞想过很多种备用方案。

  比如先带所有人逃跑,再请别人领自己拜访见尘寺。只要给足报酬,找个不懂贪嗔痴的稚子,或者欲.望淡薄的老人,理应不算难事。

  只是想到要贴近一个陌生人,尹辞浑身不舒服。另一方面,一众和尚见时掌门被困在山外,八成会给枯山派敲个来者不善的戳。高僧个个眼毒得很,自己顶着个徒弟的身份,也不好放开了问。

  尹辞垂下眼。

  往极端里想,此事并非毫无周旋余地。可他下意识抗拒了进一步思考,活了这么久,尹辞已然不会自欺欺人。

  ……他还不想放弃时敬之。

  时敬之的手在颤抖,就像裹在前一夜的寒风里。就算深陷梦境,起手攻击自己,时敬之另一只手也虚虚握着,仿佛在寻找徒弟的手。

  不会负你。

  如此甚好。

  尹辞放开了时敬之,空荡荡的黑暗再次将他埋葬。这回他没有陷入恐慌,反而露出一个微笑。万千顾虑皆不再,乱麻就该用利刃去斩。

  若是闫清和苏肆胆敢泄密,杀了便好。至少在今天,自己不会放弃时敬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时光漫漫,他几乎要忘记这种感觉。

  尹辞握紧吊影剑,并没有拔剑出鞘。他慢慢展开气势,厚重的血腥霎时笼罩全场,连空中飞舞的贪蝶都停滞了片刻。

  气息驳杂却清晰。滔天血气之下,闫清和苏肆动都不敢动。踉跄下山的时敬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熟悉的压迫感从时敬之身上腾起,与尹辞的肃杀之气分庭抗礼。比起源仙村那时,这气势里多了一分孩童似的委屈。

  两股气势相撞,大地震颤,湖面皱起鱼鳞纹,惊起林间无数飞鸟。

  “时敬之,我从不喜欢扰人清梦。只是为了带你上山,你且忍忍吧。”

  出鬼墓时,时敬之曾给他买了龙涎木剑鞘。龙涎木带有极细微的暗香,能够清心安神。尹辞知道时狐狸鼻子敏锐,这剑鞘大概充当了看不见的绳索,用做寻找徒弟的标记。

  用于此刻,也算歪打正着。

  剑鞘在地上极快地一划,木石相撞,擦出一点火星。宝贵的龙涎木燃起青烟,香味又浓重几分。时敬之动作一滞,尹辞循风而上。

  剑鞘不轻不重地打上时敬之的肩膀,命中清会、人神、阴惊三穴。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尹辞喝道,口气严厉至极,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此为佛家功法之一,由棒喝衍生而来。此法可摒除杂念,引导人之本性,继而教人直视本心去除凡俗影响,欲念自会淡薄几分。时敬之才能卓绝,心魔又不重,自会找出收敛欲求的办法。

  尹辞原本是这样想的。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时敬之确实露出了本性。

  然而这本性却如刀山倾覆,火海沸腾。

  那日鬼墓下的疯狂,又陡然放大千百倍。时敬之气势骤起,险些将尹辞那厚重的血气吞噬殆尽。

  那威势宛若山呼海啸,毁灭预感针毡般滚过脊背。刹那的震惊之后,尹辞不仅没有避退,一身冷血反而缓缓燃烧起来。

  时敬之本人在原地站直,双手不自然地垂着。他的棉外套早就被风拂去,只剩淡薄的灰白长衣。眼下他的衣角随风而起,墨色长发翻飞,头上蝴蝶却全部诡异地静止了。

  不见恐惧,不见拘束。

  往日那个哆哆嗦嗦的时敬之仿佛只是一层外壳,如今这外壳彻底破碎,露出内里的滔天洪流。

  这股疯狂,尹辞曾经见过。

  大允历史上,曾有一位在位仅一年的知名暴君。短短十几个月,那人将天下搅得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尹辞曾见那人金辇出行,金玉车轮碾过腐尸焦土,绞碎万千双伸来的双手,隆隆轮声掩过了哀求与唾骂。

  暴君兀自黄袍随风,畅快大笑。

  那相貌如仙的年轻皇帝,已然神智混沌、陷入疯狂。那份疯狂好似一个粘稠的旋涡,能将周遭生灵席卷而入,碾碎一切反抗之心。

  彼时尹辞从天而降,停在金辇之前,剑刃划开暴君的喉咙。鲜血喷上黄金浮雕,那人临死前,脸上还带着俾睨天地的疯狂笑意。

  若论强弱,那暴君远远不及时敬之,两人的疯劲儿却像得吓人。

  只不过此刻,时敬之的疯狂没有来处,也没有落点,只是凭空飘荡。尹辞迎着那天灾似的气势,以一人之力撕出一道口子,再次欺身向前。

  他还能继续。

  这套功法重在定心,对人无害,而贪蝶已经有了消极反应。事已至此,哪能半途而废,不如看看烟尘散尽、落雪消融后,他这师父是何模样。

  剑鞘香味更浓,又敲过时敬之腰侧、大腿和后颈十几处大穴。时敬之犹如反应精巧的战偶,附骨之疽般顺势黏上。掌势一连折断尹辞数根肋骨,留下一大片绵延的青紫淤伤。

  剧痛之中,尹辞声音没有一丝颤抖:“诸神归一,风止雨静。”

  时敬之的气势更强了,只是那气势如同无源之火,进一步燃烧四散,古怪至极。他的双手似是附了神意,虽然失了内力,一招一式反而引动天地。

  凭着气流回转,尹辞堪堪躲过,身侧被风刃带起几个破口。

  不知是不是目不能视带来的错觉,有那么一瞬,时敬之整个人仿佛融在了天地之间。

  尹辞仍没有停止动作。对方借了乾坤之势,硬碰硬没有胜算,那就以柔克刚。他努力让动作温和几分,锋利的敌意化作绵绵细雨,没再惊动失去理性的时敬之。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

  燃香似的剑鞘再次击下。这次是上臂、胸口、前额和后腰。动作越来越轻,如同情人的触碰。

  时敬之边攻击边退后,似乎有什么在他体内挣扎,竭力抵抗这“清心”的过程。可惜尹辞的人头灯如同山岳,时敬之退无可退,他甫一撞上那巨大的心魔,便被无数影手缚在原地。

  “无尘不扫,万念平宁。”

  剑回话落,时敬之的气势瞬时凝住。

  蝶舞翩迁,一群蝴蝶飞离他的头颅,露出一只流泪的眼。尹辞无法看到这副景象,可那滔天的哀伤和迷茫代替了威压,随漫天的蝴蝶四散开来,针刺般打上他的皮肤。

  时敬之到底是挣脱了。

  只是欲念归拢,美梦破碎。升起有多强的向往,如今就有多重的绝望。

  而尹辞最熟悉这股绝望。他收了剑,擅自改了功法的最后一步

  尹辞没有来个当头棒喝,而是抓住时敬之的手,将他直接拉入怀中。

  “嘘。”他哄孩子似的哄道,“什么都别想,没事了。”

  时敬之闭上眼,情绪的浪潮终于褪去,留下满心残垣。

  起先被绊住脚步,时敬之是愤怒的数不清的欲.望犹如软茧,将他包裹其中。所有恐惧和不安都被隔绝在外,他动都不想动,只想循着轻松处继续前进。

  自打出生以来,他从未如此安心过。

  为什么打扰他?

  他不配享受这片刻安宁吗?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诸神归一,风止雨静。”

  不知何人使了妖法,他的层层欲念被慢慢剥落。有那么一瞬,时敬之恨不得毁天灭地,杀尽世间一切会喘气的活物,好让耳边安静些。

  ……可他为什么能听到这些?

  熟悉的头痛再次出现,五彩斑斓的幻象中,徐徐飘过一枚红叶。

  比起过于鲜亮的色彩,那红叶称得上黯淡。它犹如一道利刃,劈开了他的心脏。

  小崽子,来这种地方,不要命了么?

  时敬之看到一个黑衣人那人黑衣半解,墨发披散。他倚在一只巨大的虎妖身侧,姿态闲散,赤足旁歪着几个空掉的酒坛。虎妖则合着六只眼,正伏地安眠。一人一虎靠在巨大的枫树下,身周散落着雪白骸骨,骨头上残余了淋漓鲜血。

  时值深秋,红叶铺了满地,被夕阳余晖一映,整个世界仿佛在发光。

  回忆之中,时敬之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记得那人身上带血的酒香。

  光是想起这个片段,他便头痛欲裂。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质问他。你所求为生,那么你余生所求为何?

  此人无端闯入他的脑海,必定和他的“所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耳畔又塞满蝶翼的振动之声。

  ……不对,他想要的不是“活下去”么?哪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诸神归一,风止雨静……小子,没事多想想这口诀,别动不动啃你那手指头。要留了乱七八糟的疤,将来不讨小姑娘喜欢。

  下个破碎的片段,他被那人抱在怀里。那人声音混成一团,却无疑带着笑意。

  他却只记得那人胸口温暖,又忙着捕捉面前的红叶,一句话听了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或许那才是他此生最为安心的时刻。

  可是那样的时刻,真的存在过吗?为什么他之前从未记起?

  诸般欲念被徐徐抽去,人仿佛赤身露体于冰天雪地,时敬之渐渐慌乱起来。他的头越来越痛,似乎执意不让他去看剩下的东西

  他最执着、也最为深刻的本心。

  记忆中那人伸长手臂,帮他捉了飞舞在空中的红叶,随手递给了他。

  别瞎抓了,拿着吧。

  腹中没有饥饿,所见金红灿烂。幼小的自己被人极珍视地抱在怀中,似乎第一次看清这世界。

  红叶如蝶,溪水灿金。周遭没有或好奇或敌意的眼,只剩温暖的风,以及背后无边的安全感。那人无比认真注视着他,目光满是笑意。时敬之玩了会儿红叶,又松开手,看那红叶随风飞起,如同一簇燃烧的火焰。

  仿佛在那一瞬间,他才真正降生于世。

  也只是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什么都不想要了……二十余年,他的所求,真的仅仅是“活着”而已么?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无尘不扫,万念平宁。记好了,小哑巴。你要再咬破手指,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时,他照旧没能摆脱异常的欲求。每当时敬之下意识啃咬手指、抑制欲念,那人总会将他提起,把他的手扯出嘴巴,再重复一遍口诀……尽管那人撂了不少狠话,却从没真的打他。

  他怎么会忘了呢?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无尘不扫,万念平宁。”

  外面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是啊,这绚丽幻梦终究是幻梦。走出欲.望的茧,他仍要面对即将到头的人生,以及令人窒息的现实。

  可他不得不前进,他没时间逃避了。

  时敬之呜咽一声,终于脱离了那个温柔至极的幻梦。他的头痛如绞,心脏仿佛要爆开。人刚要倒下,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模糊的记忆像是有了支点,猛地刺入现实。

  “……阿辞。”他下意识抱紧怀中的人。

  你的口诀从哪儿学的?你究竟是谁?

  我又是谁?

  时敬之有千言万语要问,可脑中剧痛几乎要将他逼疯。于是他只能紧紧抱着徒弟,犹如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浮木,兀自气喘吁吁。

  端的是万念俱灰,只燃了一簇本心本愿。

  时敬之满头蝴蝶散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所剩无几。望着一地狼藉,时敬之只剩被抽空似的疲惫。他勉强抬起眼,看向尹辞的脸。

  那张脸仍然波澜不惊,墨黑的瞳孔依旧没有焦点,却多了几分隐隐的关切。

  与方才不同,一只贪蝶停在尹辞发梢,悄悄拢起了翅膀。

  不远处。

  “这……算是没事了吧?”闫清本来就没沾多少贪蝶,就算有点头晕目眩,给枯山派师徒的异常气势一冲,他也当即吓清醒了。

  那两股不正常的威压碾下,闫清遍体生寒,膝盖软得像糖稀,竟是站也站不住。

  时敬之也就算了,尹辞不是才刚刚二十岁吗?难道他在太衡派待得太久,对江湖生出了不必要的误解?

  按照平时的状况,这会儿苏肆该上蹿下跳,告诉他枯山派不能待了经过这么一遭,闫清有点怀念友人的聒噪,至少它能带给他一点现实感。

  然而苏肆只是满脸肃穆,眉头紧锁。

  他的状况比闫清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是半跪在地,姿势比闫清体面一点。眼下苏肆没有急着劝说闫清,他一双眼紧盯时敬之和尹辞,嘴里喃喃有声。

  “为什么……”他看着时敬之身后摇摇欲坠的微光,面容从未这样严肃。“为什么时掌门身上会有仙门禁制?”

  “阿四,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引自诗经的卫风木瓜

  今天终于不是紧巴巴的三千多字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huimitao9.com。水蜜桃手机版:https://m.shuimitao9.com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