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善恶_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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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善恶

  当晚,还真给时敬之说中了。阎不渡刚回到岩洞,就开始不停吐血,活像要把一身血液吐空。就他这个脚步不稳的状态,别说功法相克的空石,眼下的阎不渡怕是连白爷都打不过。

  空石无奈,一钵又一钵烧水,用温水将血擦净。

  麻色布巾冒着丝丝白汽,一点点揩下暗红的血污,宛若在血迹中细细琢磨出一个人。血色洇入布料缝隙,继而散入水中,将钵中清水染作浅淡朱红。

  和尚收拢十指。温水滑过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落回钵内,撞出清脆水声。

  阎不渡面无人色,口气轻佻不减:“……大师何必管我,本座自个儿死在这,你把尸体拖回去交差就好。”

  空石继续拧那血迹斑斑的布巾,权当没听见。

  趁空石再次捱近擦血,阎不渡撑起身体,一个使力,把空石囚于身下。

  先前阎不渡衣衫染了太多鲜血,只得脱下,瓷白皮肤尽露在外。他吐息灼热,出口即成白汽,还带着淡淡的血腥。那一头长发被汗水贴在身上,仿佛某种诅咒似的暗纹。

  足尖点翻铁钵,狐裘覆上僧袍。洞中静寂,火光摇曳。橘红的光晕如同活物,顺着两人身形流淌起伏。

  阎不渡将一侧湿发别在耳后,故意以受伤的手臂撑地。伤痛加上病痛,他整个人微微打颤,断臂伤处又渗出血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过虚弱,空石并未像先前一样下重手点穴。

  “大师果然心善,高僧就是高僧。”

  阎不渡声音越来越低,像混了血的蜂蜜。他指尖抚上空石的脸,在对方眉眼间留下几道血迹。

  “杀本座的是天命,是凶疾,大师可没破杀戒……”

  终于,他不再费力支撑躯体,而是由得自己坠上对方胸口。赤眸似火、黑发如牢,两人一上一下,面孔极近。

  近到呼吸交缠不止,视野再无外物。

  见对方目光不改,阎不渡轻哂。他故意挣动一下,探头舔咬空石的耳廓。

  “……所以大师为何助我?”

  “助我”两字自唇齿滑出,一字一顿,极尽缠绵。

  几日的刻意收敛终结于此时。

  阎不渡原形毕露,就算只是心境,他那邪异黏稠的气势也压得人通体不适。沾了疾病的异色,又怀有深如黑渊的恶念,此人笑得美则美矣,像极了活在人间的魔。

  空石动动湿布巾,熟练地无视现况:“施主胳膊抬下,那边还有点血要擦。”

  阎不渡:“……”

  大师功力深厚,再淫靡的气氛,也被这一句话碎了个干干净净。

  一人花前月下欲暖红帐,一人八风不动如擦死物。这和尚仿佛真的是块石头,别说身体反应,空石连脸都没红一下。

  阎不渡登时没了兴致。他往旁边一滚,整个人摊成了无生趣的大字,任由和尚摆弄。空石将阎不渡收拾干净,冷布巾敷上额头。又熬了些容易入口的软菜汤,一点点喂过去。

  狂风怒号,雪片乱舞。棋盘安安静静躺在几步外,上面还残余着上一盘棋的终局。

  阎不渡从来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他慢慢咽下菜汤,目光在空石身上走了个遍,又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空石啊空石,你真是……”

  他没说完这句话,继续拿眼意味深长地扫和尚。

  空石一脸沉稳,深邃的五官浸入光影,却无半点锐利之意。他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温和自在的表情,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无喜无悲。

  两人一时无言。

  时敬之皱眉:“这样下去,空石大师状况不妙。”

  “空石功法本就克制阎不渡。阎不渡伤臂未愈、神衰体虚,没有十足把握,他不会轻易动手。”

  “不是把握问题,是输赢的问题。”

  时敬之顿了顿,瞥了尹辞一眼,尽量疯得小心翼翼:“如果阎不渡普普通通地偷袭,杀了空石,他不算赢过空石大师。”

  尹辞颇有兴趣道:“继续。”

  时敬之来了劲儿:“他学破魇法,只是为了将局面控制回手里。对于阎不渡这类人,丧失主动权比死还难受。而要赢过空石这种人,杀了没用,毁掉才算赢。”

  尹辞似笑非笑:“经验之谈?”

  “为师像是那么,咳,阴暗的人吗?”

  这人心虚的时候,真的很喜欢自称“为师”。

  “我不是空石,心中无佛。你更疯的模样我也见过,用不着这么如履薄冰……我不是说过么,我更喜欢你这样的。”

  此话一出,时敬之仿佛被夹了尾巴,他火速挪开视线,使劲研究阎不渡的烟杆挂坠。

  尹辞笑着摇摇头。

  事实证明,时敬之确实与阎不渡心有灵犀。

  在空石的照料下,阎不渡扛过了这一遭。他并未急着杀死空石,而是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两人该谈天谈天,该下棋下棋。

  尹辞看得出,阎不渡这是改了策略。

  几日和气在前,阎不渡心里清楚只要不谈及善恶大义,两人总能聊得投机。从数理乐理,到天文历史,一日又一日,他们从没有缺过话题。

  阎不渡就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对自己的猎物抱以十足的耐心。

  他只字不再提自己干过的混账事,进退有度,摆出一副浪荡君子的模样。兴头来了,他偶尔还会对空石动手动脚,出言调戏。只是诸多举止偏偏点到为止,刚好在空石不会避开的度上。

  指尖一拂,发丝一扫。言语风流而不下流,触碰暧昧而不露骨,一切刚刚好。

  奇特的是,与之前不同,阎不渡没有故意做戏。他不再规避性格中残忍暴戾的部分,剥下层层面具,尽情挥洒本性,就这样随心所欲地与空石相处。

  空石如他所料,任凭雨打风吹,兀自波澜不惊。

  就这样,又过十几日,心境中将满一个月。

  最寒冷的时刻已然过去,洞外风雪也小了不少,阎不渡的手臂终于临近痊愈。

  两个人的日程规律起来。

  上午,空石外出驱除幻境,开辟出路。而阎不渡接下了觅食的活计,每天会弄些菜蔬肉蛋回来。两人一素一荤,井水不犯河水。

  用完午饭,两人下棋。一局要数个时辰,一正一邪谈天说地,天南海北地乱侃。两位高手博学多才,再未见前几日无应无答的冷场。

  日落,棋局必定会以平局结束。空石开始念经,而阎不渡默默运行内功疗伤。他偶尔支撑不住,呕出几口血,空石也会帮他洗衣擦身、调理内息。

  每到这时,阎不渡总会顺手揩几把油,直到和尚皱眉才作罢。

  最初那阵的针锋相对,杀意与疯狂,现今看来如同虚妄。单看这一天天,比起死敌,两人更像是攒了多年默契的友人。

  和最开始相比,不知是演技还是真心,阎不渡看着轻松不少。而空石面色不改,温和如故。

  可旁观的师徒俩明白,这不过是两人误入古阵后的短暂和平。

  一旦山外残阵尽解,严寒雪暴再也困不住阎不渡、空石这等高手。两人离开这狭窄的岩洞,又会进入不死不休的境地要么空石死于此地,要么阎不渡被空石捉住,押去见尘寺,从此不见天日。

  他们不可能在这待一辈子。

  ……阎不渡究竟要怎么“毁了空石”呢?

  用多日相处麻痹空石,让和尚为情所动。还是要佯装悔过,再来背后一击?

  阎不渡一生极尽暴虐,既没有称心的对手,也没有交心的友人。如果就这样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甚至谈得上最好的死法。他真的还想“毁了空石”么?

  阎不渡此人向来百无禁忌、肆意妄行,不能以常理度之。看到现在,师徒两人反而不太确定了。

  直到变故来临。

  那一日,两人照例下着棋,突然谈到了“死”。

  “我自是不甘这样死掉。空石,你可曾听说过视肉?食之成仙,长生不老。”

  “阿弥陀佛,佛门不兴这一套。”

  “我猜也是。一个没事给自己戴沉砂箍玩的门派,怎么可能求长生。”

  “施主可曾找到视肉?”

  “找到了我还在这?”

  空石慢腾腾地按下棋子:“那么施主成仙之后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

  “施主如今已是人上人,享尽人间富贵,又视芸芸众生如猪狗。那么施主乘风登仙,打算换个怎样的想法,又要换个怎样的活法?”

  阎不渡呼吸一滞。

  “金银满仓,恶名昭彰。众生愚钝,身边无人。施主成仙,只会让这境况更长久,恕贫僧看不出区别。”

  “神仙不同凡人,怎可能没有区别。”

  “那么施主要舍弃凡尘,断绝七情六欲么?”空石少见地笑起来,“施主舍得?”

  阎不渡也少见地沉下脸:“当初谁说不会渡我来着,空石,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贫僧好奇。”

  “你也会好奇?难得。”

  “山外残阵解了八.九成,山路已现。兴许到了明日,我们不会再有交谈的机会。贫僧想趁此机会解解惑,如此而已。”

  最后一局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局。

  一个月的轻松平和,终归是梦幻泡影。正如每日棋局千变万化,结局却从未改变。

  阎不渡脸色微变,由怅然转为淡淡傲慢,傲慢又化作带有施舍意味的怜悯。

  静默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徐徐捏紧棋子,语气随意:“我成了神仙,首先要慢腾腾过日子。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再忧心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屁事,也不用应付那些心口不一的两面人。”

  “反正世间凡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张面具、几种反应。本座杀人也杀腻了,不如捉个有趣的神仙陪我打发时间。天界那么大,总有我看不穿的吧?到时自会逍遥自在,就……”

  ……就如同此时此刻。

  阎不渡微微睁大眼睛。

  空石见他话说一半,没了下文,只是温声提醒道:“施主,轮到你落子了。”

  咔哒。

  石头棋子从颤抖的手指间滚落,砸在地上。

  下一刻,阎不渡喷出一大口黑血。他整个人挣扎着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方才那枚棋子浸入乌黑血泊,颜色又比其余棋子深了三分。

  阎不渡那张妖艳的面孔彻底扭曲。透过凌乱的长发,他翻眼看着空石,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怨毒委屈。他痛苦地抽搐着,污血从嘴角不住流下。

  空石起身:“施主,我扶你换个地方”

  “滚!”阎不渡悲鸣道,指甲紧紧抠进地面,血肉模糊。“混账,你知不知道你……”

  刚挤出几个字,更多的黑血喷了出来。

  阎不渡抖得厉害,几乎没法正常说话。看这状况,比之前所有发作加起来还严重。

  多日的默契与和平碎裂一地,阎不渡第一次现出了惊慌的模样。他的负面情绪像是失了控,恐惧、悲哀、仇恨混作一团,随黑血四下飞溅。

  “本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现在才定欲……”

  与之前的发病不同,无数细小而青黑的血管现于阎不渡全身。它们彼此交织、纤细精巧,被那白皙的皮肤一衬,仿佛瓷器的细密裂痕。

  美丽又可怖。

  阎不渡上一刻还在正常下棋,这一刻便起了高热,整个头颅在严寒中散出热气来。他境况诡异,神似走火入魔,体内真气却不见乱掉的征兆。空石刚把他扶起,阎不渡一声惨叫,周身真气不顾一切地炸开,将空石生生逼退。

  空石终于面露异色:“施主这是……?”

  “恭喜,和尚,恭喜啊。”这次阴阳怪气的成了阎不渡,“这次无论如何,你都得背个死人出山。多,咳,多么省事。”

  “最后一天,不……不是么?明日你我又是敌手,正好不用……不用你动手了。”

  阎不渡双目充血,一双赤瞳如同地狱业火,透出几分绝望的疯狂。

  “我早……早该杀了你……可惜你这种人,也不会和我一同……一同下地狱……”

  他放完狠话,整个人仿佛空了。而后,阎不渡只是用指甲外翻的手绝望抓地,声音低到听不见。空石凑近了些,勉强听到几个模糊的“为什么”和“凭什么”。

  空石轻声长叹。

  和尚扒开阎不渡的双手,将伤处细细包了,又为他擦去口鼻鲜血,动作温和地一如既往。

  只是最后,空石不顾阎不渡的挣扎,强行为他把了脉。

  “贫僧前几日看到过良药,若是赶得及采来,应该能吊住命。”

  “多此一举……”

  “今日是今日,明日是明日。病人是病人,敌手是敌手。”空石垂下目光,声音清朗,不见迷障。“施主还是不要乱动为好,且等我回来。”

  剧痛之中,阎不渡突然露出个满口血污的笑。

  “大师如此殷勤,莫不是看上了本座……若是不嫌这血丝,本座不是不可以陪大师玩玩……人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要是凭借施主几句话,贫僧就能心向红尘,那么贫僧早就烦恼丝拖满地了。”

  说罢,破旧的僧袍掠过空气。空石背上石剑,挺直脊背,毫不犹豫地踏入风雪。

  阎不渡斜倚在石壁上,望着空石的背影,目光复杂得难以言说。

  没过多久,他终究是体力不支,陷入昏睡。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不想剧透……可是狐狸和阎不渡肯定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啦,各种意义上都不是!时狐狸罪不至此?

  阎不渡不配毛茸茸,他顶多算条蛇苏肆:?

  不过大师也是光秃秃的,怎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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