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_望春心(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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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那些骇人的鞭伤虽不至于深可见骨到让人血流成河,他却慌的三魂丢了七魄,急急把太医召了过来。

  秦岫的意识直到回府后才彻底清明回笼。

  而这期间,谢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在她身边。

  秦岫觉得自己动一动都有如灼痛焚身。

  她在谢佋的轻扶下支着身子靠坐在床头,声音几乎是发虚地问:“殿下怎么突然会到内司?”

  谢佋说:“去向母皇请安的时候,我随口问了内侍一句,端容有没有来过,内侍就告诉我,陛下今早在勤政殿动了怒,之后你们俩就去了内司。”

  他一听就知道要不好,原还以为是弟弟气不过自己的名声被人败坏,因此才要对秦岫用刑施以报复,他没想到的是,下令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母皇。

  女皇为了根本没什么依据的风言风语就这么对她,本来这事挺让谢佋堵心的,可转念一想,牵扯进去的还是谢倓,他也能理解了。

  他低声说:“母皇一直都把三弟放在心尖尖上,容不得别人动他一根手指头,几句流言蜚语也不行,这次许是昏过了头,才对你……”

  秦岫问道:“你相信我么?”

  谢佋想也没想就说:“当然是相信的。”

  秦岫就笑了。

  她轻声细语地问道:“殿下说很早的时候就见过我,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一次?”

  谢佋似乎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沉吟半晌,便也不打算继续瞒着了。

  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宝熙十年那天的花灯节么?”

  秦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我那时贪玩,瞒着母皇偷偷跑出了宫,那天街上的人可真多啊,又喧嚣又热闹,我鲜少能有这么自由的时候,看见什么都觉得开心,”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握住了秦岫的手,“可是后来,我和侍从走散了,一个人在人潮里,很恐慌,很害怕,慌张之下我随手拦了一个路人来问,有没有看见一名侍从打扮的人,那人说有,我就信了。”

  “结果却是,她把我骗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我察觉到不对劲,转身想走的时候,脑袋挨了一棍子,就被敲晕了过去。”

  “那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你经过了,正好看见,顺手就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了下来。”

  他曾对秦岫说,自己不喜欢上街到人多的地方,因为人一旦多了,好的和坏的就都混在其中,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大约就是这个缘故。

  秦岫顿了一下,轻声问道:“可你当时不是已经晕过去了么?”

  谢佋弯着眼睛笑了一下:“后来的事是侍从告诉我的,他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公子,就在那个地方守了我很久,一直到我的人找过来才走。”

  秦岫把视线从他脸上挪下来,垂着眼睛没有说话,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男人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陈年旧事仿佛一直都藏在他不为人知的心坎儿里,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心弦就被撩拨地微微动情,似乎很想就此把她抱进怀里来,可是碍着秦岫一身的伤,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轻轻地笑:“我就在想,我是得有多幸运,才能在那个时候碰上你。”

  秦岫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时时刻刻都盛着细碎的星辰,掩盖住了最底下意味深长的苦涩:“……那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谢佋说道:“四年前,就在那次的宫宴上,侍从将你认了出来,指着你对我说,‘就是她’。”

  秦岫沉默了片刻,摇着头苦笑:“抱歉,我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谢佋轻声细语地说,“你救了我,我喜欢你,只要是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也是什么都敢做出来的。

  秦岫的手放到他脑后,轻轻揉了揉,依旧什么话都没说。

  谢佋见她脸色不好,当下就有些紧张:“是不是难受了?”

  秦岫摇摇头:“有些累。”

  她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样子,无精打采的,仿佛连说话都成了一件极耗费体力的事,谢佋也知道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了,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可以亲你一下么?”

  秦岫一愣,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莫名的无法言喻的凄恻。

  她压下那股滋味,面不改色地淡淡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佋心中十分有分寸,顾忌着她的伤没敢乱来,只凑上去在秦岫的侧脸落了个温柔如水的亲吻,稍触即放。

  “那我先走了,”他说,“你在家里待着,好好养伤。”

  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秦岫的面上笑意如退潮,她仰着头,木愣愣地盯着床帐看,眼里漫上某种近乎悲凉的空洞,良久,她缓缓抬起手,手心盖在自己的眼睛上,突然似哭非哭地呜咽了一声,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

  定平侯秦尧回宫归朝之前,只派人送了两封信过来,一封给秦岫,一封直接到了女皇手里。

  旁的人都没惊动。

  与此同时,玄衣卫被派去暗中监视陈家的人来报,为了方便调遣预州的军队,陈理已经命人私造了兵符。

  秦尧已经开始启程了,只等秦岫修书一封告知此事,如果西南大军刚好能跟在叛军之后回到京城,刚好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将这罪名坐实。

  要彻底拔除毒瘤,就要给其释放毒气的机会。

  陈家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就算近年来在女皇心中的地位每况日下,碍着已故君后陈素的颜面,女皇就算有心将陈家从贵族中除名,也不好随随便便就给人头上安个罪名。陈家可不是毫无手腕与势力的陆云纾,也不是当年摇摇欲坠几近凋零的秦家可以比拟。

  女皇心思诡然,此事如果换做旁人,为了能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即便心中再觉得忤逆,十有八九也是要忍着的,也会若无其事地继续装出个君臣和睦的样子来,好迷惑对方,给对方一种荣宠犹在,长盛不衰的错觉,使其放松警惕。官场上没有硝烟的捧杀,便是越捧的高,越摔的惨。

  先帝还在世时,后宫曾有一位极得圣宠的侍君,这侍君出身功臣之家,被家里人当成掌中宝一样娇惯着养大,性子张扬,因而虽出身名门却不太懂规矩,自打入宫后,这不懂规矩的跋扈无礼就变成了先帝口中的随性率真,这侍君便逐渐恃宠而骄,最后终于爬到了君后的头上作威作福。

  他在后宫兴风作浪,把三宫六院搅得人人怨声载道,先帝也不说什么,由着他闹,他的家族便在前朝炙手可热,挤兑其他有功之臣,私下里收受贿赂,结党营私,开始时还知道收敛,往后便抑发不可收拾。

  甚至于将自己家一事无成的子孙往朝里塞,一次又一次地试探陛下的底线。

  俗言有句话说的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引起朝中重臣的愤懑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弹劾这家的奏折逐日增多,在勤政殿堆成了山,总喜欢在大殿里因为一些分歧而吵的不可开交的百官众臣就像一夜之间结成联盟,群起而攻之,一时间众口铄金,先帝便叹着气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将那位侍君打入冷宫,另一道不出意外便是将此家族尽数抄家流放的旨意,这过程就好像背地里憋足了劲,然后突然发作般雷厉风行,显然先帝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明面上是迫于无奈,实际却是借了大臣之口,完成了一件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罢了。

  女皇的做法就很不一样了,根本不按正常路数出牌,这些天总是有意无意地给陈家使绊子,明里暗里地穿小鞋,似乎就想把他们彻底逼急了才好。

  秦岫当天就撑着一身伤痛从床上爬了起来,带着秦尧的那封书信进了宫。

  她将自己的法子说与女皇,临头居然胆大包天,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臣有一事不明,陛下近来对陈家的态度鲜有悦色,不担心打草惊蛇么?”

  女皇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就笑开了——她也乐的给这人解惑。

  “朕就是要他们走到绝路,秦大人难道不想速战速决么?”女皇的语气就像同人调侃般笑道,“瞧你的样子,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不好受吧?”

  秦岫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道:“为了陛下,微臣吃些苦头不算什么。”

  女皇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既如此,谢佋是朕的儿子,朕便也好心提醒爱卿一句,你三刀六计也好,不择手段也罢,这中间可别把自己搭进去,被感情冲昏头脑,一时冲动做出糊涂事来。”

  “是……微臣有数,”秦岫心下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垂着苍白的脸笑了笑,“只是臣到底及不上陛下的魄力……心如顽石,说不动摇,实在艰难。”

  “朕见过许多的人,他们可以对毫无关系,甚至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大发善心,却可以对自己最爱的人心肠如铁,”女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朕还真想看看,有朝一日,如果你也有了心爱的人,会对他如何。”

  秦岫沉默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忍着心痛说道:“回陛下,那必是……奉如至宝,到死不负。”

  女皇深深地看着她,许久未曾出声。

  到死不负……她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对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如今再想去回忆,故人的面容却早已不复,闭上眼睛的时候,浮现出来的只剩下在深宫寂寂里泛黄而枯萎的梧桐叶。

  哪怕她曾经总是喜欢看着他的侧脸,看多久都不觉得够,也总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对他说:“阿卿,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到死不负,怎么就变成了消磨于岁月呢?

  是了,是她亲手把毒药端到他面前,又是她亲手把他葬入皇陵。

  那种心如刀割,仿佛天地间一下子失去颜色,万物失去声音,日月暗淡无光的感觉,她到现在还能记起来。

  她和那个人的儿子,已经是她仅有的慰藉。

  空旷的殿里蓦地陷入死寂,一君一臣,一坐一跪,谁都没有再出声。良久,秦岫忽然听到上方传来声音,她依旧没有抬头,然而下一刻,视线里就出现了明黄色的衣摆,紧跟着,一盏茶被女皇拿在手里,递到她面前。

  秦岫看着那茶盏,眼里逐渐流露出细微的愕然。

  “喝了它。”女皇说。

  秦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不安,不可置信地涩声道:“……陛下?”

  “你这个人,好用归好用,可也的确太危险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好哄好骗的天真稚子,女皇自然也没打算跟她说假话,“秦大人知道什么叫做,秋后算账么?你大可放心,这药并不会让你立刻将命折在这勤政殿,至少在陈家落网之前,你还能活着,为朕办完这最后一件事。”

  秦岫动也不动,盯着那个描金精致的杯子,瞳孔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嘴唇张了几张,终于是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她还能活多久?

  躯壳只有这么一副,皮囊只有这么一张,可活着要受的苦却是千磨万炼的,痛楚怎么也数不清,人却只有一个。

  下半辈子,就要拖着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去继续经受炙烤吗?

  就算是她,力不从心久了,一开始也只会觉得恨,可是恨多了呢?

  越是恨,越是觉出一种无力回天的疲乏。

  人都说身体是本钱,是一个人的地基,可见地基没有打好,承载力不足,再强大的精神也总有一天会被折磨地垮掉。

  可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一定不是单单因为身体的缘故。

  “秦尧不日之后就会回京,”女皇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说道,“朕对你们,防备之心从未变过,定平侯劳苦功高,回京后必是风光无垠。你不会不知道功高震主的下场是什么,她的下半辈子,能不能安安生生地过完,可就看你秦岫了。”

  “一家子都死了,可你还年轻,你的日子还长,如果你想再活着尝一遍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朕倒是乐于见到。”

  秦岫端过那盏不怀好意的茶,她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将眼一闭,一口喝了个干净。

  清苦带甘的滋味滑入喉中,上好的茶入腹就是杀人的刀。

  兔死狐烹,鸟尽弓藏的事情,干起来还真是再顺手不过了。

  而那些所谓的,对于年轻人而言如同历劫般的漫长人生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这半道当涂,终于要在二十二岁这一年,被彻底切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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