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_既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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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对于南钰这位师父,四人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怎么也没料到,择日不如撞日,竟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相见了。

  未见时,南钰将这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作为师父,乃世间最高大伟岸;作为上仙,乃九天最博学广闻。

  如今见了……呃,生而为凡人,的确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发如乱草,脸如沟壑,胡眉纠缠,难觅双眼,破铜烂铁环绕,线头补丁傍身,别人乘清风而来,他携尘土而至,当真非一般俗仙。

  “不必拘礼。”来者一扬手,又是一袭灰。

  四人相顾无言。

  他们压根也没准备施礼好吗!

  南钰绝望扶额:“师父,难得下凡,您就不能收拾一下门面吗?”

  郑驳老没好气地给徒弟脑袋一下:“我是能收拾,这丫头能等吗,但凡为师晚下来一点,她就给佞方填肚子了。”

  “师父,你怎么知道这里遇险了?”其实南钰有一肚子问题,比如“为何出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云雾仙桥是谁做的”等等,但又怕这其中有些事情不便说,不好讲,便挑了个相对比较稳妥的。

  郑驳老看看自家徒弟,又看看另外四张年轻脸庞——冯不羁在他看来亦可勉强归为少年人,示意去景亭里再说。

  五人随郑驳老进入亭子,后者施法,亭子四周霎时竖起金色光墙,墙壁最终在亭子正上方封顶,将景亭与外面、甚至与九天仙界都彻底隔绝。

  南钰知道,师父是怕隔墙有耳。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师父要讲的事情,非同小可。

  “我这蠢徒弟第一次说起你们时,我便占过一卦,”无视南钰抗议的哀怨眼神,郑驳老看向谭云山,“他应该已经说过了,你,注定要成仙的。”

  随心所欲、不修边幅的只是外貌,说到正事,这位庚辰上仙的眼睛里就有了非凡的气度。

  谭云山肃然起敬,收敛随性,正色答道:“是的。”

  郑驳老点点头,继续道:“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注定的事,尤其成仙,再大的仙缘,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所以你的卦象越笃定,内里便越蹊跷。”

  “有人希望我成仙,甚至提前为我铺好了路。”谭云山心中已有判断。如果说先前只是隐约的直觉和猜测,那经过刚刚的“仙志阁一游”后,再无动摇。

  郑驳老微微挑眉,有点意外,又不算太意外:“你比我这蠢徒弟聪明多了。”

  谭云山摇头笑笑:“吃过苦头的才会多思多想,他不是蠢,是有福气。”

  南钰不知道他是真的夸自己还是仅仅客气客气,更闹不明白为何会从那云淡风轻的声音里品出……一丝苦涩?

  白流双和冯不羁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没南钰那般思来想去,满心满眼只有等待揭秘的好奇。

  既灵却懂。

  她见过谭家的人情冷暖,她听得出谭云山是羡慕南钰的。

  原来这人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除了“想得开”,别无他法。

  “你既如此通透,干脆猜一下背后之人是谁如何?”郑驳老道。

  南钰惊讶:“师父你真的查出来了?!”

  刚酝酿起来的郑重氛围被搅和得七零八落,郑驳老扯下肩膀的铁瓢就给了徒弟脑袋瓜一下,“当”一声,那叫个清脆。

  南钰揉着脑袋闭嘴,不可谓不可怜。

  谭云山忍俊不禁,淡淡的声音里还带着没来得及敛起的笑意:“珞宓?”

  起初郑驳老还以为他在调侃自家徒弟,待听清那两个字,是真有点吃惊了,自下凡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啧啧赞叹:“你若上天,必成大器。”

  谭云山道:“庚辰上仙抬举了。从踏上这尘水修仙路,那羽瑶上仙便前后两次下凡,第一次尚有缘由,第二次连个由头都不扯了,稍微想想,便知与我有关。”

  郑驳老叹口气,讶异散去,重重的失落让他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老夫这趟算是白来了,还当自己雪中送炭呢,现下看,怕是连个锦上添花都难喽。”

  “上仙千万别这样讲,”谭云山知道对方在打趣,但对着这唯一能得到真相的机会,他不敢有半点怠慢,“猜到珞宓不难,但她为何要助我成仙?若无上仙指点,我就是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这话还是很顺心悦耳的,但郑驳老依然不愿意轻易开口,谁让这小子啥啥都想得到,让他好没成就感:“不用想一辈子,成仙之后自然就知道了嘛。”

  “师父——”南钰先急了,他和这帮家伙把自己师父夸得一朵花似的,如今形象是已然幻灭了,要是连一丝上仙气度都浪没了,他这个做徒弟的以后甭想抬头!

  “知道了知道了,”郑驳老白自家没出息的徒弟一眼。几个凡人,不,还混着一只妖,自家徒弟全当宝贝似的,也不知道是劫数还是孽缘。重新看向谭云山,他再不卖关子,“你前世是九天的一个散仙,居蓬莱,羽瑶宫也在蓬莱,你与珞宓算半个邻居。”

  “交好?”无关好恶,谭云山纯粹是顺着推测。

  郑驳老道:“你与她是否交好我不清楚,但她显然待你是不一般的,至少我旁敲侧击了一些蓬莱的仙友,他们都记得曾有一位长乐仙人,是唯一可直接入羽瑶宫而不必通传的。”

  “我……那位长乐仙人,总去羽瑶宫吗?”谭云山还是没办法将自己与之勾连融合。

  “不总去,”郑驳老歪头想了想,似在回忆仙友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词,“倒是羽瑶上仙,总满蓬莱的找你。”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既灵有些别扭地看向旁处。听得心里闷,然而风景都被仙墙挡住了,看得人愈发闷。

  她不想听长乐仙人和羽瑶上仙的前尘往事,可谭云山和郑驳老的声音还是交替入耳——

  “依上仙所见,此二人该是如何?”

  “你们少年人的事情,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懂。”

  “怕上仙探来的不止如此,还望直言相告。”

  “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小子……如此说吧,姑娘定然是有意的,至于郎有没有情,只你自己心里清楚。”

  “仙人贬谪投胎,定是犯错,上仙可知长乐所犯何错?”

  “老夫久不出庚辰宫,能寻到的也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老家伙了,个中缘由尚未寻获。”

  “此番云雾仙桥也是珞宓所为?”

  “你这话锋转得也太快……”

  “是,或不是?”

  郑驳老微微眯眼,他竟从一个毛头小子身上觉出了压迫感。

  捋了下胡子,再无废话,干净利落一个字:“是。”

  谭云山垂下眼睛,沉默半晌。

  郑驳老静静等待,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番“言语来往”让他对这位“前仙友”起了无穷兴趣,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值得付出精力的。

  “多谢上仙下凡搭救。”谭云山再度开口,却已与九天前尘无关。

  对方目光平静淡然,声音和缓从容。真心还是佯装?郑驳老居然也一时辨不清了。他不无郁闷地想,这大几百年的神仙算是白当了。

  “别多想,下凡不是为你们,是为我这蠢徒弟。”

  “不管怎么说,仍是上仙降服佞方,救我们脱困。”

  郑驳老不再推辞。非亲非故,出手相帮,得声谢是天经地义的,甚至,这谢来得都有些晚了:“问清了前因后果再道谢,谨慎可佳,但容易让人寒心。”

  谭云山浅浅一笑:“倘若上仙是我,发现自己这一世都在别人的算计里,还能毫无防备对每一个初相识的人坦诚以待吗?”

  郑驳老无言以对,第一次庆幸自己胡子眉毛一把抓,即使尴尬,也无影无形。

  “上仙知道《九天散仙志》吗?”谭云山忽然问。

  这时候转话头的都是品性温柔者,郑驳老颇感欣慰:“当然,九天散仙虽多,但每一位仙友均要录于此仙志,做到有生平,记来处,明仙缘,清功德……”太过放松的结果,便是话基本说完了,才意识到问题,“慢着,此书卷藏于仙志阁,你是如何得知的?”

  问完不等谭云山回答,他先瞪自家徒弟。

  南钰简直想击鼓鸣冤:“不是我!我一百年不去一回仙志阁,你就是让我说书名我还得想半天呢!”

  “与南钰兄弟无关,”谭云山不疾不徐道,“刚刚昏迷之中,有人带我神游了九天仙界,恰好去了仙志阁,恰好见了这本书,又恰好看了长乐仙人那一页。”

  郑驳老无奈笑笑:“世上哪有这般恰好的事。”

  谭云山轻轻挑眉:“上仙不好奇那一页写了什么吗?”

  郑驳老神情复杂地看他,最后投降似的叹息:“想瞒你点东西,真是比占九天星运还难。”叹完不等谭云山开口,直接坦白,“的确,在查到你前世乃长乐仙人后,我便去了仙志阁。”

  “已知身份,探究背景,人之常情,”谭云山道,“只是上仙已出手相助,为何还要瞒这一段?”

  郑驳老叹口气,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叹气:“我料想你未必喜欢听,又不是太过紧要的,何必节外生枝。”

  谭云山:“所以我没有心的事情是真的。”

  郑驳老:“仙志不会有一字虚假。”

  谭云山:“那转世投胎后呢,也还没有心吗?”

  郑驳老:“天帝允你留魄而去心,金口玉言,便是永生永世。”

  “尘水仙缘图,梨亭仙梦,云雾仙桥,神游九天仙志阁……”谭云山笑一下,似有若无,“为了让我顺利成仙,快些记起前尘往事,羽瑶上仙还真是煞费苦心。”

  郑驳老不语,算默认。

  以谭云山的敏捷思绪,这么多线索、事情摆在眼前,闭眼睛都拼得出全貌了。

  作为旁观者,郑驳老没有任何立场倾向,但如果他是珞宓的师父,那这会儿绝对要把她叫到跟前,把一个“蠢”字写上一万遍。

  明明已经让谭云山上了尘水修仙路,稍微多点耐心,这事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成了,非要造什么云雾仙桥。一座桥,把前面所有“看似自然”的“不自然”都连起来了,再弄个“梦游仙志阁”,这真是生怕谭云山看不出背后有人在着急。

  “上仙?”

  略带疑惑的呼唤拉回郑驳老飘忽的思绪:“嗯?你说什么?”

  谭云山莞尔:“我是请教上仙,无心,还能与人两情相悦吗?”

  郑驳老皱眉,难得认真琢磨一番,末了摇头:“怕是不能。无心即无悲喜,亦无爱恨。”

  谭云山点点头,似乎这回答与他所想一致:“看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能辜负那位羽瑶上仙了。”

  郑驳老愣了下,忽然福至心灵,连忙道:“别的都好说,这种情不情爱不爱的话我可不帮你传。”

  谭云山乐了:“那就烦劳上仙帮忙带另外一句。”

  郑驳老气结,知道自己上套了,对方的目的就是这后一句!

  收敛笑意,谭云山眼底沉下来,一字一句,低缓却危险:“烦劳转告羽瑶上仙,她助我成仙,这情我领,害我伙伴,我当她是冲动初犯,但——如果还有下一次,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

  压迫感又来了,比较之前更甚。可这回郑驳老却只想笑:“你这是在以凡人之躯威胁天帝之女?”

  谭云山也笑,然并未抵达眼底:“上仙觉得我自不量力?”

  郑驳老竟从这反问里听出了自信,真是奇哉怪也:“我倒想听听怎么个算账法。”

  谭云山语气忽然柔下来,似初春的风,似晚秋的水:“想伤一个喜欢你的姑娘,太容易了。”

  郑驳老笑不出了,只觉凉意刺骨。

  这人是真的没心。

  ……

  庚辰上仙和南钰是前后脚离开的。后者本想随师父一起走,奈何被一头小白狼缠住,只得晚一步。

  白流双对这位尘华上仙没半点不舍,但有疑惑:“为何救我?”

  这问题没头没脑,南钰皱眉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应该是先前断崖,便很自然道:“朋友遇险,岂能见死不救。”

  白流双呆愣:“朋友?”

  南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立刻狼狈找补:“咳,那个,至少现在算啦。”

  白流双皱眉:“那以后呢?”

  南钰就等着她问呢,立刻潇洒地耸耸肩:“以后谁知道。”

  白流双全然没领悟到他好不容易找回的“上仙气度”,眼里仍是满满的不解:“我是妖怪,你是神仙,怎么能当朋友呢?”

  等一下。

  南钰发现自己好像遗漏了某个重要环节:“不能做朋友……那你当我是什么?”

  白流双:“臭神仙啊。”

  南钰:“后会无期!”

  尘华上仙咻地就乘着剑飞了。

  留白流双在原地茫然看向三位伙伴:“他怎么了?”

  谭云山笑而不语。

  冯不羁摇头叹息。

  既灵摸摸她的脑袋,弯着嘴角道:“没事,尘华上仙只是需要尽快回去重新思考你们的关系。”

  是夜,离开景亭的他们宿在怡州小城的一家客栈。

  羽瑶上仙短时间内该是不会插手了,所以从怡州到瀛洲这又一个万里,他们必须踏踏实实赶漫漫长路了。

  休息好,路才赶得快,然而白天一下子听了太多事情,每个人都在辗转难眠,就连白流双,也因为南钰的匆匆而去,耿耿于怀。

  既灵说南钰需要回去重新思考和白流双的关系,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谭云山竟真是无心之人。

  自己这平生第一次动心,还真是挑了个最没希望的。

  不过珞宓更倒霉,自己不过喜欢了半载,那姑娘的情该是以百年算了。两相对比,似也没那么心酸了。

  “想什么呢。”下方传来浅淡笑意。

  既灵愣住,一低头,便对上了谭家二少那张薄情的脸。

  二人的房间正好是客栈上下两层的同一位置,都趴在窗口,一个往下看,一个朝上望,便是面对面了。

  只是朝上望的稍微辛苦些。

  辛苦便辛苦吧,既灵想,晃着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出来招惹姑娘,吃些苦应该的:“我在想,珞宓明知道你没有心,给不了回应,却还做这许多事,何必呢。”

  谭云山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乍听见“珞宓”名字时,他还以为她要义愤填膺:“她害你差点命丧佞方,你不生气?”

  既灵理直气壮:“生气,所以我不同情她的一腔真心付东流。”

  谭云山哭笑不得,也不知该揶揄还是该附和了。

  既灵:“你真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吗?”

  谭云山摸摸自己静如止水的心口,朝上面的伙伴无奈摇头:“真不会。”

  既灵叹口气,幽幽道:“喜欢上你的姑娘真惨。”

  谭云山莞尔:“你不是刚说完不同情她吗?”

  既灵把早预备好的小石子向下一弹,正中谭云山脑门,心满意足:“我在心疼我自己。”

  谭云山捂着额头,本来是想喊疼的,虽然并不太疼。

  可对方太快,弹石子快,说话快,关窗户也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只来得及傻乎乎张嘴,视野里就只剩下寂寥星空。

  良久。

  谭云山放下手,对着紧闭的窗口,缓而无声道:抱歉。

  这是个晴朗夜晚,万物静谧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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