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_既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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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月落日升,九天泛起第一抹微光。

  谭云山走出仙志阁,抬头仰望苍穹,原来仙界的晨曦和凡间也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先从极不起眼处映出一道似有若无的浅白,然后那白一点点染开,悄无声息地驱散黑暗。

  他知道,很快,夜的黑暗就会散尽,那微光会变成彻底的明媚,照着整个九天仙界苏醒。

  就是不知忘渊里,是否也看得见。

  二赴九天宝殿,再无人阻拦,他直奔棋室,天帝正对着一盘残局静默思索。先前被他破掉那盘已撤下,这是一盘新局。谭云山不知道天帝存了多少盘未破残局,只觉得以天帝的棋艺,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查到了?”天帝没有半分惊喜,相反,眉宇间的谨慎和怀疑居多。

  谭云山能理解对方的反应,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进展会这样快,这样顺利。一切自然要归功于那位真人不露相的隽文上仙,若让谭云山选九天最神之仙友,非隽文莫属,但这话不好对天帝讲,总不能说你何年何月因何事同帝后拌了嘴,都有人比你自己记得清吧。

  思及此,谭云山决定略去过程,直奔重点:“天帝可记得百年前,于这棋室侍奉的众多仙婢中,有个叫青盏的?”

  算不得多特别的名字,更算不得多特别的人,谭云山原没抱什么希望,却不料天帝仅回忆片刻,便点了头:“我记得她。”

  这着实让谭云山惊讶了:“您真的记得?”

  天帝莞尔,显然不久前追溯庚辰上仙性情突变时,自己的“毫无印象”给了这位长乐仙不小的伤害。不过记不清事情的年月,总不至于连个人都记不得。

  “她原是这棋室中的一盏宫灯,因我粗心打翻了茶,茶水染了它的精魄。合该她有机缘,那是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叶,自此它便沾了仙气,成了人形。”天帝的神色柔和下来,不知是为青盏,还是为那段平和惬意的旧日时光,“我见她略通棋艺,便许她继续留在棋室侍奉,算下来,这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

  天帝的声音和神情一并僵住,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谭云山想说什么,并被这认知一把扯回当下,无论他愿不愿意。

  谭云山也愣了:“青玄叶?”

  天帝无奈,想说我讲了那么多,你却只捉到一盏茶,可没等开口,记忆已然回笼。

  那是庚辰宫中,他尚未现身,静静听着郑驳老配合谭云山“冗长寒暄”——

  【还是我亲手制的,不过成茶之后,这是第一次喝。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叶,太难得了,实在舍不得。】

  【给南钰也舍不得?】

  【舍不得。】

  【给天帝也舍不得?】

  【更舍不得。】

  “这就是谜底?”天帝的眼中没有释然,反而蒙上更多困惑。

  “我不敢说一定是,但我仔仔细细查了庚辰上仙最后一次来这里同您下棋前后的起居注,无任何变化,九天还是九天,宝殿还是宝殿,连您每日几时听奏,几时饮茶,都不差分毫,唯有青盏……”谭云山将带来的那卷起居注翻到其中一页,越过棋盘递给天帝过目,“唯有这个名字,不见了。”

  天帝接过起居注,认真翻看。果然,前页记他在棋室对弈时,还是“弈于庚辰……青盏侍”,后页因郑驳老托辞不来,他随意拉了前来觐见的少昊对局,起居注中便成了“弈于苍渤……落珠侍。”

  再往前翻,有关他下棋的部分,十次里九次都是跟庚辰上仙,而侍奉的也大多是青盏。可谭云山递给他的那页仿佛一个分水岭,再之后,他对弈的间隔越来越长,每次找的人也不同,就像随意拉得壮丁,摊上谁算谁,而侍奉的仙婢,也隔三差五换名字,只是就像谭云山说的,再无“青盏”。

  这是《天帝起居注》,若非特意去比对,谁会在意一个仙婢的名字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甚至已经发现这名字消失的当下,天帝也想不起青盏去哪里了,他记得她身世特别,记得她略通棋艺,却连她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没注意。

  看着天帝愈来愈紧的眉头,愈来愈重的懊恼,谭云山轻轻叹口气,试着宽慰:“她只是一个仙婢,您没多留意,再正常不过,若您留意到了,才稀奇。”

  “可庚辰上仙要为她忘渊水干。”天帝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怪自己粗心,还是怪重臣长情。

  谭云山知道他已经想起了庚辰宫中的茶香。

  自己和这位九天至尊,一个不识茶,一个忘了人,可总有人记得这茶,在意这人,甚至将这些刻在了心里最深处,一笔一划,都流着血。

  “她因何入的忘渊?”天帝认真地问。

  起居注里不会记载一个仙婢为何不再出现,但九天的奖赏与罪罚另有所记,他相信谭云山已一并查明。

  谭云山当然查了,事实上也不费劲,问一嘴的事:“冲撞……”

  轰隆——

  突来的巨响打断了谭云山的话,也让天帝闻之变色。

  不仅是这声音离九天宝殿近得仿佛只一墙之隔,更要命的是刚经历过厉莽之乱,这“轰隆”声已被附带上了轻易可让九天人心惶惶的阴影。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天帝大声喝问。

  很快有领命的仙侍飞速去殿外查看,复又火急火燎地奔回:“禀报天帝,似有妖潜入九天,被渊华上仙及时发现!”

  天帝皱眉:“似有妖?”

  谭云山有种不好的预感,腾地站起:“打起来了?!”

  仙侍没半分犹豫,立刻先回答天帝:“是妖,但好像有仙魄在体。”

  之后才轮到给长乐仙人解答:“没打起来,尘华上仙和渊华上仙一起救它呢。”

  天帝:“……”

  谭云山:“……”

  实在很难从仙侍的描述中勾勒那样诡异离奇的场面,天帝正欲多问两句,却见谭云山一个干净利落的拜别礼,连句话都没留,拜完就风驰电掣地往外奔。

  仙侍傻了,当值的年头短,头回见到对天帝这么随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天帝拜了把子。

  天帝也云里雾里,但能让谭云山中断这么重要的事奔过去,那妖……

  妖?

  一头被关进冰笼还张牙舞爪啃冰栏的小白狼于脑海中浮现,因其执着得过分,想不留下印象都难。

  天帝恍然大悟的时候,谭云山已经来到了忘渊之畔。

  只见岸边两棵粗壮仙树已被连根拔起,一根直接倾倒在地,一根不知是倾倒后又被仙术扶起,还是倒下一半时被仙术稳住,总之停在了一个倾斜着的诡异姿态上。两棵树的树干上都捆着紫金索,倾倒那棵树上的绳索已经断了,要倒未倒这棵上的绳索还坚持着,但也被没入忘渊的那端拽得紧紧,看不见忘渊之下的情景,只能看见紫金索随着左右晃,仿佛随时都会绷断。

  周围已聚了一些闻讯而来的仙友,大概明白过来那“轰隆”是仙树倒地的声音,但那水中似妖又似仙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两位守仙河的上仙为何拼命营救,实在让人费解。

  他们费解他们的,谭云山已经冲到南钰和褚枝鸣身边,为仙树加上第三道稳固。

  施了法术,谭云山才发现,不是南钰和褚枝鸣刻意让这树保持倾斜之姿,而是忘渊之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把一切往下拖拽!

  南钰见谭云山来了,也顾不上其他,语气急切道:“你别管树,试试看能不能把紫金索拉上来——”

  谭云山心领神会,立刻将仙术转移到紫金索上,闭目默念,拼劲全力。

  但是没用。

  越是这样心无杂念专心施仙术,越能感觉到忘渊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他不知道白流双从哪弄来的紫金索,但能坚持到现在,已然很难得。

  南钰见谭云山那里没进展,急得要疯,不经意间看见围观仙友,也不管人家满头满脸的雾水,直接招呼:“过来帮忙啊——”

  众仙友你看我我看你,皆犹豫迟疑。

  忘渊刚刚出过事,现下又不清楚情况,谁也不敢轻易掺和。

  微妙静默里,两个人出手。

  一个在地上,一脸倦容,显然夜里没太休息好,但不耽误他为紫金索注入仙力。

  一个在半空,乘着清风,眉毛胡子一把抓,根本看不清神情,却成了紫金索最大的助力。

  谭云山和南钰不约而同给了隽文上仙一个感激,可在抬头面对郑驳老时,却心思各异。

  南钰是惊喜地喊了声“师父”,仿佛对方来了,再大的困难也能迎刃而解。

  谭云山则没言语,只定定看着他,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了郑驳老的加入,紫金索终于有了一点点被拖回的趋势。

  谭云山刚想松口气,却听得一声“啪——”!

  这一根紫金索也断了!

  他、隽文和郑驳老都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那断掉的紫金索以极快速度被河水吞没,眼看就要同白流双一起永坠忘渊!

  凌空飞来一道金光。

  在紫金索还有一寸就要被忘渊彻底吞入的千钧一发,那金光幻化成一只仙鸟,衔起这仅剩的一点绳头,一飞冲天!

  白流双就这样被生生拎出了忘渊。

  天光已大亮,抬头仰望,可以看见白流双捆在腰间的紫金索,还有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上的不甘。

  南钰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长舒口气,如劫后重生,但没忘转身施大礼:“谢天帝出手相救!”

  天帝没听见,因为全部注意力都在头顶上呢,这是他第一次仰头看一位上仙,感受很微妙。

  然而庚辰上仙全无下来的意思,反而乘着清风,去追飞鸟。

  那飞鸟原是带着白流双往下落的,未料半路,被人所劫。

  飞鸟化为点点金光,无声而散,剩白流双站在清风上,看着距离过近的南钰师父,一脸茫然。

  “下面什么样?”郑驳老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避开守卫仙兵溜到忘渊之畔,只因听见了声响,现下一切有关忘渊的动静,他都不会错过,却万没料到遇上个简单粗暴一头往里扎的,自然要赶紧问,谁知道仙兵什么时候上来把他薅下去。

  白流双擦了下脸上的水,看一眼底下,实话实说:“都是神仙。”

  郑驳老心里一堵,几近内伤:“我问的是忘渊之下!”

  白流双瞪他,心说你自己没讲清楚还对我大吼大叫,但想到他曾在尘水路上帮过他们,便把脾气忍了,难得好言好语道:“一片混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不清,有时候感觉在水里,有时候感觉在天上,我的紫金索又不够长,不能下到更深,我觉得再往下肯定会不一样……哎?!”

  话没说完,白流双就感觉到又来了一阵猛风,直接把她从这阵风上抢过去了,咻地就吹回了地面,吹得她东倒西歪差点趴地上。

  好不容易站稳,刚想为自己夜入九天摸黑潜忘渊的事辩解两句,一抬头,愣了。

  “你头发呢?”

  谭云山自换了个风雅之型,便总遇见这样的关心,如今已对答如流:“剃了,凉快。”

  白流双撇撇嘴,摆明不信:“少来,自古剃光头就是要了断尘缘,出家为……”她恍然大悟似的怔在那儿,半晌,才红了眼圈道,“你还是难过的,对吗,姐姐没了,所以你的心也跟着死了……”

  谭云山抿紧嘴唇,总觉得哪里出现了微妙偏差,可又不知从何解释起。

  索性,他给了小白狼一句:“别再傻头傻脑往忘渊里跳了,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白流双霍地瞪大眼睛:“真的?!”

  谭云山用力点头。

  白流双忽又摇头:“不对,你骗我,如果你真想救姐姐,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行动?”

  谭云山浅浅一笑,带这些苦涩,更多的却是柔情:“因为我答应她的事情还没做完。”

  白流双还想继续问,却忽然被疾风刮疼了脸。转头去看,是庚辰上仙落地了,没等她看清庚辰上仙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喜是怒,就觉得更近处有人在看她,一抬头,正对上天帝的眼。

  “擅入九天,夜潜忘渊,都不是轻罪。”天帝沉静开口,无恼怒,却肃穆威严。

  南钰想出声求情,却被谭云山拦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果然,天帝继续道:“念在你救人心切,且以一己之力敢入忘渊,其义可叹,其勇可嘉,这第二次,九天依然不予追究。但你需将仙魄还回,同时记住,胆敢再有第三次,连同今次之罪一并重罚。”

  白流双没谢恩,亦没争辩,她认真看着天帝,带着无尽希望地问:“若我认罪,愿受罚,入忘渊永无轮回都行,你能帮忙把我姐姐从忘渊里救回来吗?”她像怕天帝不答应似的,又飞快补一句,“谭云山去救,你就在他需要的时候帮点忙,行吗?”

  天帝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拜托帮点小忙,却奇异地,比任何一次恳求都让他动容。

  抬手轻轻一扬袖,白流双无声而倒。

  南钰眼疾手快将人接住,就见她眉心慢慢浮出一团金色光晕,下一刻,那光晕被送回他体内。

  “仙魄乃仙人修行之根本,不可儿戏。”天帝正色道。

  南钰低头:“尘华知罪。”

  天帝道:“你将她送回凡间吧。”

  南钰愣住:“现在?”

  天帝平静看他:“不然呢?留她在九天做客几日?”

  南钰连忙领命,带白流双奔赴尘水。不过临走之前,还是看了一眼倒伏的大树,蒙头蒙脑的围观仙友,心有余悸的褚枝鸣,淡定的谭云山,若有所思的天帝,以及神情微妙的师父,总觉得这个乱七八糟的九天清晨里,透着某些怪异。

  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便也放弃了,心说应该是白流双这出闹得他疑神疑鬼了。

  这厢南钰入了尘水,那厢天帝散了众仙,直接就地造了仙壁,将他、谭云山还有郑驳老罩了起来。

  谭云山在天帝支开南钰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位九天至尊不愿意再拖延。若没白流双这一下,他们也是要去庚辰宫的,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界。

  仙壁的好处是不会隔墙有耳,且建在此时此地也并不突兀,众仙也只会以为他们还要就擅闯忘渊的事延伸讨论。

  谭云山心里明镜儿的,但郑驳老不是,疑惑地看看四下仙壁,试探性地道:“我知我不该出来乱跑,但这……总不至于因为我乱跑,就要罚我守在忘渊之畔吧。”

  天帝抬眼望向他身后,忽地唤了两个字:“青盏。”

  郑驳老陡然一惊,几乎是疯了一般向后转,却只看到光秃秃的仙壁。

  他没看见青盏。

  谭云山和天帝却看见了他的心。

  再无疑问。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百年,郑驳老才缓慢地转过身来。

  他神情平静,再不见半点先前的慌张失态,亦不看天帝,只盯着谭云山:“你查到的?”

  谭云山没答,而是问:“认吗?”

  郑驳老笑了:“你连一个像样的证据都没有,让我怎么认?”

  谭云山轻轻摇头:“不用证据了,我知道就是你。”

  郑驳老想揶揄你知道有何用,却在张口的一刻,疑惑愣住。

  他看着谭云山向自己走来,边走还边从怀里掏东西,没等他看清那是什么,就已被来到跟前的谭云山用那物件敲了头。

  谭云山这一下很用力,敲得他嗡嗡的。

  郑驳老终于看清了那行凶之物,于是缓了很久,缓过了头疼,却缓不过眼底的热,心里的酸。

  ……

  【一定要找到我那个杀千刀的师父,然后替我用净妖铃狠狠敲他。】

  【我会敲得非常狠的,你别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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