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病因_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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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8 章 病因

  花惊春冲着吴怀的头颅发呆。

  时敬之将那颗脑袋里里外外研究完了,顺势转赠给赤勾。花惊春得了故人脑袋,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她与吴怀打小相识,对赤勾教俱是憧憬万分。吴怀借着天资,少年时跟了引仙会的成员,朝弈都一去不复返。起初他还会为她写些信件,渐渐连信件也不见了。

  热血常冷,韶华易逝。许是吴怀见了广阔天地,无意于贫瘠西北和摸金教派。

  弈都花花世界,吴怀不愿回沙阜便不回。花惊春见怪不怪,并未深究。

  她行事雷厉风行,向来不执着于儿女情长。直到乌血婆被害,“少教主”出现,她才再次见到吴怀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已然四十余岁,而他的时光如若停滞。唯一能证明他们相识过的,只有吴怀仅剩的一丝“慈悲”他没有将她当场杀死,而是叫人扔下三省崖。

  除此之外,她只瞧到一个傲慢冷酷的陌生人。

  引仙会对外形象一向温吞,吴怀也不是人云亦云的无谋之人。二十余年过去,对方的变化让花惊春心惊肉跳。被这样一个组织盯上,赤勾真的算逃脱一劫了吗?

  她到底还是同意了枯山派的提议,以赤勾之名要求举办武林大会。横竖赤勾教是名副其实的魔教,无需参与其中。根据尹辞的说法,武林大会能分散引仙会的注意,求得赤勾一时太平。

  枯山派还捏着他们的少教主,花惊春找不到理由拒绝。反正按照约定,赤勾只需要动动嘴皮子……

  ……才怪!

  “时掌门,武林大会的提议我们提了,反响不错。”

  花惊春耐着性子道,脖子仰得发酸。

  “一连串灾祸来的蹊跷,各门派损失惨重。大家见太衡要得视肉,总会想要最后一搏。这个架势下去,过不了两天,太衡就得给出回应。所以……”

  时敬之缓缓探出脑袋:“所以?”

  “所以欠你们的人情两清了!就算我教挖墓掘坟,还是有底线的!”花惊春捧着人头,欲哭无泪。“使不得啊!”

  时敬之笑得灿烂,脑袋又慢慢缩回阴影。

  这哪是枯山派,分明是狐狸窝。师徒俩一个比一个缺德,花惊春悔不当初,只觉得魔教名号该拱手让人。

  两三天前,武林大会的消息放出去了,许璟明也送走了。花惊春刚想洽谈下苏肆之事,时敬之便又提了要求。

  花姐姐,我想看看沙阜城的神祠。那会儿时掌门的表情诚恳非常,分外无害。你们不是和沙阜官员关系不错吗?能不能想办法讨一日封祠,就说赤勾要拜帝屋神君?

  赤勾教常年游走墓穴,格外在意鬼神之说。先前封祠拜神不是没做过,现今遭了大劫,拜一拜也应当。枯山派只是添头,带上也无妨。

  随即她答应得爽快,悔恨得透彻。

  赤勾教给枯山派腾了三个时辰,她当时还想着枯山派或许得了线索,要在神祠搜索些藏物。谁知这俩畜生背了两包工具,进来直冲神像,绕到神像背后捣鼓起来。

  那叮叮当当的动静听得花惊春牙根发酸。亏得赤勾教是个魔教,她好歹忍下揭发两人的冲动,捧着颗脑袋欲哭无泪。

  本来她还想神前许些愿,让吴怀走得安生,省得回赤勾作祟。现在一看,帝屋神君不亲手降罪,简直仁慈到了骨子里。只愿这师徒俩天打五雷轰时,九天神雷劈准点,别连累赤勾神教。

  如果花护法能看到神像背后的景象,估计连神祠也待不下去了。

  尹辞看着天人交战的花惊春,轻拍时敬之后背:“当心点,别真把人吓着了。”

  “没问题,她瞧不见。”时敬之蹲得更低,手中银刀闪闪发亮。“三个时辰还是有点紧,总得快些。”

  按照计划,武林大会之后,他们终究要与引仙会撕破脸。到时他们就没机会接近肉神像了,不如借赤勾的面子,好生研究一番。

  两人按着纹理卸下一大块外壳,果然瞧见壳子里裹着的肉神像。这一具明显比永盛神祠的新鲜点,肉泥中的眼睛快速转动,甫一见到两人,顿时淌下泪来。

  时敬之温柔地剥开层层肉泥,不时取一部分装好。神像缓慢地愈合,尹辞就以剑气控形,保证时敬之能越剥越深。神像巨大,随着时敬之层层深入,分开肉泥变得越来越难。时敬之脑门上起了薄薄一层汗,他擦也来不及擦,不少汗珠越过睫毛,渗进他的双眼。

  时敬之刚打算拼命眨眼缓解,尹辞空出一只手,为他揩去额头上的汗。

  “多谢。”时敬之舒了口气。“还剩多久?”

  “半个时辰。”

  “我差不多探到最里面了,你还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吗?”

  尹辞沉默片刻,坚定地唔了声:“比先前更强烈了些。”

  “我大概记下了肉泥的堆叠方式。还记得禁地那个树根巨像么?肉神像的结构与树根走向完全一致,那准是拿来给塑像人看的制造图。”

  时敬之一双眼锁着肉神像切口,双手继续朝里切割。

  尹子逐是个凡人,这些肉泥原本也是凡人。两者都沾了“长生”,只是境况大不相同。尹辞对着这些肉神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绝非无缘无故。肉神像由凡人所做,既然是人造之物,他一定能找出破绽

  嘶。

  一声轻响,时敬之的刀刃触到了什么。

  层层肉泥里居然出现了一块写有血字的白布。白布吸饱血水,在暗红肉泥中不算扎眼,只能依稀辨出旧时颜色。它位于肉神像中心,包裹了相对结实的物事。厚厚的肉泥与骸骨在其上交错,将白布后的东西牢牢护在中心。

  那八成是肉神像的“核”。

  时敬之四下探了探,选了一处没有太多骨头遮挡的凸起。他忍着手腕酸软,小心翼翼地挑着白布,如同侍弄一朵脆弱的花苞。

  布巾后的触感略显僵硬,或许藏着肉神像不死的奥秘。

  谜底在前,时敬之有些感慨。想当初在禁地,两人忙着相互提防,满心都是视肉。他们任由肉神像烧得面目全非,实为一件憾事。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时敬之没有破坏写了血字的布巾。他做了个深呼吸,银刀灵巧地寻到缝隙,终于把布巾彻底翻开

  半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那只手修长漂亮,肤色无比白皙,不见半点腐败之相。缓缓蠕动的肉泥之中,这只手让他脊背发寒。

  他见过这只手。他吻过这只手。这只手曾将年幼的他护住,也曾给他最安稳的拥抱。

  ……他绝不会认错,这是尹辞的手。

  在他意识到之前,饱含恶意的真相就洞穿了他的胸口。时敬之的手终于抖了一抖,银刀险些叮当落地。

  尹辞正站在他身侧,瞧不到狭长切口中的景象。他还以为时敬之体力不支,刚要出言安抚,就见那人转过头,一双眼里尽是惶恐。

  “我知道……”

  时敬之舔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虚弱。他试着寻个温柔无害的话头,却没能在血腥之中找到半点干净地方。

  “我知道贺承安为何要一遍遍砍你的头了。这肉神像并非你的同类,它的芯子是用你做的。”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脱口而出。

  尹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一脸空白地瞧了会儿时敬之,打算亲自凑近去看,直接被时敬之一只手拦住。

  时敬之声音干涩:“最里面是你的身体。你……你最近心神不稳,不要看为好。”

  说完,时掌门将白布与肉泥逐层复原。随后他拦在肉泥前,等待切口慢慢长好。尹辞没有强行推搡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明显在等他继续。

  时敬之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无数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旋转,零碎的发现渐渐有了章法。

  最早的帝屋神祠在弈都,由初代国师亲手所创。而后百年,只添了十几座神祠。

  肉神像那般复杂,自是不可能一下子成功。最初的神祠,恐怕是以尹辞尸身为材,用以试验的场所。尹辞尸身有限,国师们不敢太过浪费,神像也建得保守。

  二百年前,帝屋神祠才雨后春笋般的大规模出现。

  那正是蜜岚女王的时代,那个时代恰恰出现过类似事物,他们甚至亲眼见过。蜜岚女王的术法秘典,便是以一人为核,众人为血肉。虽说“成分”不纯,它亦能够汲取精气,保证自身不灭。

  不过秘典携带的是些囫囵古尸,当初时敬之只是觉得两者非常相似,没有继续深入查探。如今回想,冥冥之中,他们从未远离过真相。

  尸首死透了,经脉没相连。精气通都通不了,咋再生?真要疏通精气,得用连成一整个儿的活肉才行。

  陈千帆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

  时敬之擦擦额头上的汗,苦涩道:“我有个猜测……”

  “引仙会以蜜岚女王的秘典为启发,开始大肆制造肉神像。”尹辞率先开了口,声音平静依旧。“拿我的无头尸身当核,养普通妖材做肉泥,够他们塑出上千神像。”

  “嗯,还有一事。肉神像结构与树根巨像相同,而那树根巨像的结构,与你的真身一致。它们完全是照着你做的,是你的……”时敬之说不下去了。

  尹辞一只手按在肉神像上,凝视着肉泥中泪眼婆娑的眼。他不知道这些眼睛背后还有没有意识,也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出去。

  长叹之后,尹辞终究说出了那句他们谁都不想出口的话。

  “它们是我的仿品。”

  说出这句话时,尹辞的心脏几乎停跳。

  当初发觉肉神像不死不灭,他就有过猜测。只是在他的猜测里,他该是它们的一员,或许是格外成功的“成品”。

  结果他是第一个,他才是最初的“肉神像”。

  此事绝非是一蹴而就。有人晓得他的“真身”,以此制造树根巨像,让人照着仿制外壳。也有人钻研蜜岚术法,利用秘典的路子,用他的尸身做“核”。更有人为了获取肉泥与劳力,养了“源仙村”这种村落。

  这些都不是片刻之功、一人之力能完成的,至少要百年积累才能做到。国师们耗费如此苦工,绝不是仅仅为了猎奇。把这些拙劣仿品摆得举国都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他知道是为了什么。

  尹辞走近时敬之,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定住此人的脑袋。

  时敬之脸上还沾着汗,尹辞甚至能感受到此人冒出的腾腾热气。无需言语,时敬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惶恐逐渐变为悲戚。

  然而尹辞还是开了口。

  “秘典为了保持活动,能够源源不断地汲取精气。北地荒凉,它依靠捕食些许妖物,仍能延续百年。”

  肉神像算半个活物,形式比它更完善,能力只会更强。

  “阿辞……”

  “肉神像不需要作战,不需要动弹。它们被安置在最繁华的城市,前来祭拜者络绎不绝。它们汲取的精气明显过剩,而过剩的部分定然会有去处。”

  体内精气多者为妖材,偶尔现于天地。源仙村的妖材不算出色,数量却多到不同寻常。如果刻意增加精气,能人为制造妖材……

  集举国之精气,又能做出什么?

  “子逐,别说了。”时敬之有意后退,脑袋却被尹辞捧得稳稳的。

  “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我见过许栎唯一的孩子,那小子绝非欲子。前几代的欲子压根不优秀,以至于二百年前的蜜岚女王第一个史上留名。直到神祠满地都是,欲子们才渐渐翻起水花说来有趣,我还亲手杀过其中一个。”

  说什么“圣人以身祭天,上天才赐下如此福分”。到了最后,那位国师也没有对蜜岚女王说出真相。

  尹辞的声音越来越轻。

  “想来也是,人怎么能凭空生出千般欲望。不过是众生神前祭拜,精气本就满载欲求。尔等被这样的精气灌注而生,自然也会是这般模样。”

  “……”时敬之不吭声了,他定定看着尹辞,琥珀色的眸子有些湿润。

  两人站在神像背后。此处空间狭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人。鼻端是带有庄严之息的熏香,身边是不住蠕动的丑陋肉泥,周遭恍如梦境。

  此情此景真的是梦,那该多好。

  时敬之挖空心肺、搜肠刮肚,只想找几句话来反驳尹辞,否定这个恐怖的猜想。可惜尹辞的术法理论强得很,他找不到其中的破绽。

  尹辞的推论九成九是对的。

  他流着此人仇人的血,是长于此人尸骨的花。

  饶是大将军尹子逐,也总该有怨恨的极限。时敬之谈不上心虚,心脏还是撞得胸口发痛。浓重的怜惜中,他来不及琢磨这场阴谋,一颗心摇摆不定这会儿是恳求“别迁怒我”比较好,还是索性让尹辞发泄一通比较好?

  时敬之得不出答案。他索性乖乖闭上眼,做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谁知他没等到尹辞的愤怒,甚至连压抑的怒喘都没有。四下安静了片刻,有什么温暖柔软的物事印上他的嘴唇,微热的舌尖撬开他的牙齿。

  那是一个吻,热切却短暂。片刻亲密后,尹辞终于放开了时掌门的脑袋。

  “我赢了。”他轻声宣布。

  时敬之:“……?”

  “回莲山上的赌约。要是我先解开你的病因,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啊?”过了一遭冰火两重天,时掌门还有点恍惚。

  尹辞脸上没有一星半点怨恨,依旧是惯常的蔫坏模样:“啊什么?凡事过犹不及,欲子好歹也是凡人之子,被这样多的精气灌注,怎可能长寿?你那经脉,八成是被过量的精气撑裂的。”

  “……行了我赢了,要求先赊着。”说完,此人甚至又强调了一遍。

  时敬之摸上胸口,人还没回过神:“你不膈应我?”

  这一刻,他甚至把自己的病因抛在了脑后。

  考虑到花惊春还在神祠中,尹辞忍着没笑出声:“什么蠢话,要是因为一点因果就耿耿于怀,允朝皇室早就被我屠干净了。能遇见你,我高兴还来不及。”

  不然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得知真相。

  “引仙会积累百年的成果是我的,许、孙两家最有出息的后嗣是我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听到这熟悉的反问,时敬之怔愣了很久。尹辞含笑看着他,一如知晓真相前的模样。

  时掌门清醒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不怎么扭曲的笑。他伸出双手,想要拥抱面前的尹辞。真好,时敬之心想。他追寻多年的病因已现,虽说还有无数谜团未解,他却从未如此安……

  等等,不对劲。

  尹辞眼看着时敬之拥抱的姿势慢慢变形,转而抱住脑袋,缓缓蹲下。

  “先不管他们制造欲子做什么,也不说视肉究竟怎么回事。”时敬之抱头道,“若病因真是那样,我想继续活命,岂不要把举国上下的肉神像全毁掉?”

  ……神祠上千,哪怕他与尹辞分头行动,一天毁一个都来不及。

  他这不是死定了吗?!

  神祠外。

  苏肆与闫清穿着破烂的流民衣裳,两人躲在暗巷之中,百无聊赖地守着几袋火油。闫清时不时确认时间,苏肆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睡着。

  “时间快到了。”闫清体贴地提醒道。

  苏肆抹了把脸,目光有些散:“三个时辰啊,我腰都僵了……三子,之前放过火没?你真没问题?”

  “没放过。”闫清坦然道,“但你我要演对赤勾怀恨在心,蓄意报复的流民,熟练了岂不是惹人生疑?”

  “你的想法有时候真挺可怕的。”苏肆拍拍脸,仅剩的睡意也没了。“你说那两人也是奇怪,这次潜入得天衣无缝,带的东西够全。行事小心点不就结了,完了还要特地放把火,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闫清握紧火油袋子,罕见地发了会儿呆:“掌门也许有其他考虑。”

  “想什么呢?没见你干活走神过。”

  “想你的事。”闫清一脸严肃,“赤勾那边想让你接任少教主,你打算留下么?”

  苏肆愣了愣,他沉默片刻,转而嬉皮笑脸道:“三子想不想我留下?我要留在这,你一个人岂不是很辛苦?”

  谁想,闫清压根不吃这套:“我晓得你,你不像犹豫不决的模样,昨天时掌门还专门找你谈事。要是你有了想法,告诉我也……”

  “没想法。”苏肆扬眉,“你不是说过吗,我这种人走也不会打招呼。哦对,你还说过,说是我若开口,你就信我。”

  闫清被自己的话完美地噎了回去,他无奈地瞧了会儿苏肆,只好拎起火油,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放起火来。

  火折子触上火油,烈焰猛地窜了八尺。沙阜干旱少水,没过半炷香,神祠已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次日,阅水阁的消息便传遍大江南北

  赤勾少教主恶行滔天,影响颇大。吴怀身死,民众怒火不息。赤勾众人携吴怀头颅拜神除厄,被亡命之徒纵火袭击。赤勾教徒未见折损,沙阜神祠因火势失控,毁于一旦。

  据围观者传言,有幼童途经神像焚毁之处,听闻众多解脱叹息之音。灾祸在前,谈何解脱喟叹?恐是坊间猎奇谣传,诸君切勿轻信。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我真的成了加更永动机……

  但是写真相的一部分还是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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