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一瞥_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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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9 章 一瞥

  枯山派消失了。

  赤勾之乱已然过了半个月,人们没再见过那杆药到病除旗。这个四处兴风作浪的小门派销声匿迹,如同凭空蒸发,就连阅水阁最好的探子也探不到风声。

  有人说时敬之当众拿了“起死回生”的法宝,露了富,被赤勾教杀人夺宝。也有人说他们只是蛰伏起来,隐藏在其他门派中,就等着武林大会抢视肉。

  枯山派到底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门派,人们聊了几日,便把它抛诸脑后。

  没了枯山派的人世,照旧像先前那般热闹。

  时值春末,晚风亦暖,弈都满是蓬勃绿意。人们都愿意出门遛遛弯,但凡是个像样的茶馆酒肆,个个声如鼎沸。

  四名脚夫叫了壶好酒,唤小二拿水兑成四壶。一行人只佐了碟盐煮花生,喝得不尽兴,又叫上几道小菜,这才得了小二好眼色。

  脚夫们走南闯北,大字不识几个,胜在见多识广。凑做一桌,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罗鸠那边不太行,都别费心往那跑了。”其中一个鞋拔子脸忧心忡忡,“往年还有人做做生意,咱还能挣几个大钱。现在不一样喽,他们那个新王,神姜……神降圣还是啥玩意,厉害得很。”

  “多厉害?说说,说说。”

  “说是眼睛铜铃大,一双手会喷火。那罗鸠人本来就个个壮如牛,可怜咱这边肉.体凡胎,娃娃们一波波冲,倒得和割麦子似的。前些日子还能拿人命扛住,如今嘛……啧啧。”

  鞋拔子脸抹了把饱经风霜的面皮,幽幽叹了口气。

  “弈都这不还好着么,东边不行,咱就往西去。不是说大禁制那边天天有集,少不了活干。”

  “得嘞,咱老表就被这话糊弄过去了。那头儿天天刮沙子,头发都给人刮掉咯。别说没活,旱得和个鬼似的。”

  “都说帝屋神君护佑,咱大允没灾没祸,咋就越来越不对头?”

  “我老叔会算命,说是当今圣上失德……”

  这话一出,其余三人顿时换了颜色。鞋拔子脸当即扯开嗓门,大声道:“东西不行,就走南北呗。北地没啥人,南边不是要弄个武林大会吗?人少不了,哥几个一起去。”

  刚才宣扬“老叔”的脚夫反应过来,登时咋了几下舌头忘了这是天子脚下,险些祸从口出。

  他连忙接话茬:“去得去得。咱几个都去,也好有个照应。那群江湖人都会点把式,万一遇到个赖账的,咱说都没地说。”

  鞋拔子脸有滋有味地抿了口酒,得意道:“好说,等咱把手上活结了,晚上就走。弈都马厩贵得很,住不起,住不起唉。”

  “你还捏着活啊?”

  “可不?”

  喝饱了酒,鞋拔子脸置办了些新鲜肉蔬,挑着去了城郊山头。此处山明水秀,富贵人家喜欢在这建别苑,他常常顺手接些送菜活计。

  此回稍有不同。

  来接应他的不是伙夫或小厮,而是个头戴傩面的青年人。那人一身朴素长衫,长发如上好香炭,皮肤白得晃眼。看那身段气度,怎么瞧都不像下人。

  相比之下,那木头傩面粗糙丑陋,透出几分不祥之意。

  坏了,鞋拔子脸大惊失色,这是撞了仙儿!

  他的送货牌牌是菜市拿的,这年头,连妖怪都会去菜市约人送菜了……要么订菜是假,订人做菜是真……

  方才的水酒全成了热汗,鞋拔子脸想也不想地放下担子,当即磕了个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咱筋骨老骨头脆,吃不得!”

  那妖怪似是被鞋拔子脸逗乐了,把钱串递给他时,那妖怪话语里还有笑意:“拿着。”

  这是什么妖怪他不知道,但这沉甸甸的钱串货真价实。别说,这妖怪声音还怪好听的,像金玉店的寒玉铃。

  鞋拔子脸僵了半天,这才缓过气来:“这位爷……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的菜肉都在这,咱先走了哈……”

  “慢着。”那人悠然道,“我这还有活计,你若没安排,可随我们前去栖州之北。”

  “爷要去武林大会?好说好说,咱还能多喊几个人来。”原来还真是个活人,脚夫喉咙口的心可算落了肚。

  “很好。今日酉时,你再来此处。”

  那人轻松提起菜肉筐,身形很快消失在草木之中。

  鞋拔子脸擦擦满头的汗,忍不住腹诽这群江湖怪人,见天就知道一惊一乍。这儿没外人,带个瘆人面具给谁看呢。

  尹辞没在意脚夫,他迅速回到某处山涧,停在一间茅草房前。

  山涧旁停着辆四轮木椅。椅上人长发披散,塌肩弓背,一副颓唐样貌。苏肆笨手笨脚地拿小泥炉煎药,白爷在一边打着瞌睡,化成一团肥软白色。

  “苏肆,你身子没好透,去歇会儿吧。”尹辞放下菜肉筐,轻描淡写道。“待会儿我来喂药。”

  时敬之虚弱地坐在椅上,似是转头的气力都没了。明明已是春末,他身上还盖着兽皮,黯淡长发遮住他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

  “阿辞。”他气息奄奄道,“为师死前,还想吃一次……豆腐鲜鱼汤,多加些落葵……配白米饭……”

  尹辞面无表情走近,轻轻敲了下此人脑袋:“要死了还这么多话?装着好玩吗?”

  “好玩。”时掌门即刻答道。

  说着时敬之抬起头,一双眼愉快至极。他动作太大,脸上掉了些香粉,其后的健康肤色露了出来。

  “……不过下山就无趣了。等咱们下了山,我就得一直闷在木椅上装病。到时候只有清淡软粥可吃,要我怎么活。”

  时敬之作势捂脸,抹着不存在的泪。

  “我想吃白米饭配豆腐鲜鱼汤,再加个清炖肘子。菜肉饼子好吃,前日的叫花鸡也很不错,子逐”

  尹辞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看来想在临行前撑吐一回。幸亏他们有四个大男人,耗得起这些菜肉。

  “东西早买好了,我还不晓得你。”他无奈道,“鱼吃个新鲜,自己抓去。”

  “好!说来叫花鸡我看会了,今儿我做给你吃。”

  时敬之精神一震。他嗖地从四轮木椅上站起身,健步如飞,走前还不忘亲下尹辞的面颊。尹辞瞧着此人背影,喜忧参半。

  ……病因已现,时敬之的“病”却依然无法根除。

  当时就这件事,枯山派内部讨论了整整一宿

  半个月前,深夜。枯山派四人窝在沙阜荒地,俱是满脸肃穆。

  “等等,我理理。”

  苏肆揉着脑袋。

  “引仙会耗费数百年,在各地立了肉神像,吸取众生精气。他们把这些精气融到活人身上,强行制造一个天赋异禀的欲子?你成天吐血,只是因为受不得这么多精气,即将被撑爆?”

  “的确如此。”

  时敬之省略了尹辞这个“原材料”,以及自个儿“皇子”的身份。

  苏肆惊叹:“他们有毛病吗?手里攥着大把精气,干点啥不好?拿来烧火炼药都比养你,咳,养人划算!”

  尹辞、时敬之:“……”这小子到现在也没点尊师重道的意思。

  闫清显然察觉了挚友的欠揍发言,连忙转移话题:“我也觉得奇怪。外头这么乱,要是时掌门有个万一,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想过此事,尚无解。”时敬之摸摸下巴。“而且苏肆说得不错。若引仙会有此奇术,除了养一个我,有太多事能做。”

  可他们只做了个不知所谓的“欲子”,尹辞心想。就算得了自己这个不死不灭的先例,引仙会追求的并非仙途。

  这百年大业,究竟为的是什么?欲子到底因何存在?要说时敬之取走精气,才导致“天厌”发生,那么大允人小病小伤更容易恢复,又说不通了。

  要判断病伤之势,决定天厌与否,本身是个精细而繁杂的活计。引仙会能不能做到还两说,时敬之压根无法控制那些精气,难道还能把吃了的吐回去不成?

  此事没那么简单。

  要治好时敬之,须得止住精气。可引导精气的法阵在时敬之血液之中,他们总不能给时敬之来个大放血。让此人以精气化为真气,每日用干净内力,也只能将死期稍稍延后。

  想到那漫山遍野的肉神像,尹辞突然有了点模糊的想法。

  不过考虑到两人的关系,此事不可操之太急。还是率先拿下曲断云,多探些“百年大业”的内幕为好。

  ……

  尹辞这厢还在回忆过往,险些迎面撞上两条肥鱼。

  时掌门将收拾好的鱼拎在手里,在尹辞跟前摇来晃去,笑容里不见半点疯狂或恐惧。

  “给,最肥的鱼。”时敬之哼哼道,“苏肆还想让我用剔肉刀刮鳞……宿执这个身份,你要何时告诉他?我看那小子拿刀到处乱戳,心肝肺一起疼。”

  “总会告诉他的。到时我定会揍他一顿,放心。”

  白爷转过头,深沉地瞄着尹辞。结果它迅速被尹辞喂的菜叶收买,谴责的目光慢慢变了质。

  然而时敬之继承它的精神,眯眼瞧了尹辞一会儿。他清清嗓子,语气别有深意:“我放心得很,子逐有大计划,怎么忍心瞒着未过门的师父。”

  尹辞:“……”

  “小计策无所谓,横竖为师还未过门呢。”

  倒也不用特地强调两遍,尹辞叹了口气,塞过去一个菜肉饼子:“是是是,等我考虑好了,再与你好好商量一番。”

  时敬之这才心满意足地叼住饼,坐回他那四轮木椅。尹辞摸摸胸口的挡灾符,一腔子复杂情绪无处言说。

  无论时敬之怎样强装无事,他仍能听到那人半夜咳血。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只愿武林大会的计划能平稳进行无论是百年大计的真相,还是视肉的效用,他们都得从曲断云骨头里榨出来。

  不远处的弈都,皇宫之内。

  容王许璟明自从去了趟沙阜,性子大改。他不再到处乱跑,连自己的王府也不怎么待,得空便向皇宫里钻。

  他与当今皇帝一母所出,关系比其他王爷密切些。许璟明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皇帝对他也没什么戒备,随他借住宫中。

  皇帝喜好餐后用茶,此日政务不算重,许璟行特地叫上这个弟弟,要他讲些沙阜见闻。许璟明虽然化身惊弓之鸟,但从不会拂大哥的面子。

  容王殿下特地挑了新衣装,强行振作精神,这才踏上去茶亭的长廊。春风温温热热,吹得许璟明格外心神不宁。

  曲断云要真是引仙会的人,自己是不是注定与视肉无缘?

  自从沙阜归来,许璟明闭紧了嘴巴。他手中并无证据,因而没有说出“曲断云谋害自己”的推论。旁人问,他就说枯山派在赤勾闹事,想要借武林大会之事抢夺视肉。

  而自己只不过是刚好撞见乱子,被卷了进去。

  反正他平日就是个不着调的,没多少人提出质疑。许璟明说着说着,自己都快信了。但他终究保持了清醒,没再去碰视肉

  许璟明如何大胆,也做不到视死如归。再向视肉出手,这条命能否保住还难说。

  既然引仙会想要视肉,时敬之那个妖孽也想要视肉,不如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哪怕自己当不得在后的黄雀,也不至于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说来大哥本不信鬼神之道,视肉未必入得了他的眼。就、就算皇兄近期身体不好,有御医精心照料,总糟不到哪里去。

  要么还是搜罗些罕见药材,尽快送给皇兄。视肉又如何,他要能找到冰顶蛇莲那样的奇物,皇兄说不准更开心。

  去他的“缓和皇帝国师之争”,他不干了。上代国师的确待自己不错,可这代的江友岳绝不是好东西。

  许璟明越想越松快,终于喷出一口浊气,脚步轻快起来

  “殿下。”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许璟明头皮一炸。说曹操曹操到,容王缓缓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笑意浅浅的江友岳。

  如今许璟明看江友岳,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模糊不清地唔了声,权当招呼。

  江友岳并不在意许璟明的态度。他儒雅依旧,冲许璟明微微行了个礼,转而继续向前。端的是衣袂飘飘,一副神仙模样。两人本该如此擦肩而过,然而许璟明心里有刺,越过江友岳后,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

  江友岳也在看他。

  那是极短的一瞥。许璟明若是当初的容王,许是不会往心里去。可这一回,他看了个真真切切。

  他瞧见了轻蔑。

  说到“轻蔑”,许璟明兴许比任何人都熟悉。容王殿下坚信人有尊卑、命有贵贱,他对待下仆从来都毫无慈悲。可许璟明再怎么轻贱下人,他也晓得他们是“人”。

  江友岳看自己的目光,分明是在蔑视一只不知好歹的蝼蚁。

  廊边鸟鸣清脆,四下绿树成荫。春风无比温暖,许璟明却遍体冰寒。

  作者有话要说:老人,轮椅,狐狸.jpg

  ……我已经接受我成为加更永动机的事实,加,都可以加,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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